“莫再为我……惹麻烦了……”王忠嗣勉强挤出一点笑容,无力道。 李长安紧紧咬住牙根,带着杀意瞥了吉温一眼,收剑入鞘,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王忠嗣身边。 “阿兄。”李长安却说不出别的话,只能从袖中抽出匕首隔断了捆着王忠嗣两条胳膊的麻绳,将他放了下来,搀扶着他靠在刑架上。 王忠嗣无力看着李长安道:“你不该来看我,好端端惹了一身浑水。” “来都来了,阿兄再说这些也无用了。”李长安低头看着靠在她肩膀上的王忠嗣。 她看到了王忠嗣血淋淋的右胳膊,上面一条一条的鞭伤与烫伤已经覆盖了整条胳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了,鼻头忽然一酸,抬手轻轻悬在王忠嗣右胳膊上空,却不敢碰他,生怕弄疼了他。 “我记得这儿曾经有一道刀伤,阿兄告诉过我那是开元二十一年吐蕃入侵大唐,阿兄冲阵时被吐蕃敌将所伤。” 李长安哽咽道:“如今伤痕太多,那条刀伤已经找不到了……” 她劝过王忠嗣不要只谋国还要谋身,可王忠嗣到底还是把自己搭了进去。 将军在战场上没受过的重伤,在牢狱中全都受了一遍。 “只是皮外伤。”王忠嗣扯扯嘴角,想要伸手为李长安擦拭掉眼角的湿润,却连抬胳膊的力气都没有了。 李长安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蹲着陪了王忠嗣一会,而后就站了起来,走到瑟瑟发抖缩在墙角的那一堆酷吏身前。 “你们的脸我记住了,名字我也会打听。”李长安眼睛还红着,里面已经带上了杀意。 她冷冷扫过这些人,眼神最后落在了吉温脸上,轻声道:“也许我没法求父皇饶了阿兄,可事后本宫私下做点事情的本事还是有的。” 吉温一颗心坠入了冰窖,他牙齿打着哆嗦,告诉自己有右相做靠山寿安公主也没法怎么自己。 “本宫一向都认为右相是个聪明人,右相最擅长审时度势。死人没有价值,何必为了一个死人去得罪一个颇受宠爱的公主呢?本宫又没办法威胁他的相位。” 李长安对着吉温露出了一个冷笑:“吉寺丞认为呢?本宫认为你做好该做的职务,看守好王忠嗣就行,没有圣人旨意,滥用私刑就不必了吧。” 吉温当然知道李林甫是个什么东西了,也知道李林甫绝对不会为了自己去招惹一个受宠公主,毕竟李林甫对付太子李亨一个就够头疼了。 面对李长安的威胁,吉温心里恨恨,面上却还只能堆满微笑点头应承。 一笑起来,他方才被李长安一脚踹到地上闪了的腰还在隐隐作痛…… 李长安离开大理寺后直奔公主府,换好了衣服后才仿佛查账一般慢悠悠走进了东市她的一处店铺后院。 李长安坐在书桌前埋头勾画了许久,一个雄壮的身影才从与这个院子相邻的隔壁院子匆匆走了进来。 “公主!” 李长安抬起头:“哥舒将军,好久不见。” 哥舒翰气喘吁吁拱拱手,面色焦急:“我向圣人请求以官职爵位为王将军免罪,圣人没答应我。” 哥舒翰极其重义气,他认为自己深受王忠嗣看重,如今王忠嗣遇难,他一定要救王忠嗣才行。 “他……不用管他。”李长安冷笑一声,抬头看向哥舒翰。 “人安排好了吗?” 哥舒翰点头道:“都安排好了,纯正吐蕃人,都是身经百战的吐蕃勇士,整个部落一家老小都被我俘虏了,扣押在陇右大营中。” 李长安把她勾画许久的舆图递给哥舒翰,冷静道:“两个时辰前,我刚去过一趟大理寺北狱,为了审问王忠嗣,大理寺将那一片的犯人都移走了,这是大体布防图,王忠嗣的狱房位置我也早就打听出来了。” “记住,吩咐他们一定确保要废王忠嗣一条腿后再自刎,让他再也上不了战场。”李长安冰冷道。 李长安想过劫狱,但是大理寺附近就是金吾卫官衙,她让哥舒翰弄进长安的几个人还没那个本事劫狱。 王忠嗣也不能“死”,死了,这世上就再也没有王忠嗣这个人了,王忠嗣也会被彻底定罪为谋逆,畏罪潜逃。 王忠嗣不会愿意苟且偷生,看到他家世代忠烈的名誉被毁掉,所以要救他,只能让李隆基放过他。 她也需要王忠嗣就以王忠嗣这个身份堂堂正正活着,而不是改名换姓苟且偷生。 唯一的办法,就是让王忠嗣再也上不了战场,减少李隆基对王忠嗣的忌惮。 哥舒翰叹了口气:“王将军若是知道他再也没法上阵杀敌,只怕宁可死了。” “可你还是找了死士。”李长安看了哥舒翰一眼。 哥舒翰耸肩道:“臣心里王将军的命还是要比王将军的腿更重要一些。” 李长安平静道:“是啊,人得先活着。” 得活着,才能亲眼看到害他的人受到报应啊。
第163章 夜深人静,已经到了宵禁时间,整座长安城除了平康坊与东市几处欢乐之所内还点着灯外,整座长安城已经陷入了一片寂静。 今夜风极大。 几道穿着夜行衣的矫健身影顺着墙角潜伏着,知道布防很顺利就进了大理寺。 大理寺并非军机重地,北狱更是只是关押犯人的地方,以前还有几个衙役夜晚会巡视,如今犯人都被迁到了南狱,衙役们也跟着到了南狱,北狱只有几个侍卫守着。 可惜金吾卫这几年因为时日太平又离圣人重臣近,被太多权贵子弟当做上升的踏板了,早已不复开国时候太宗身边金吾卫的本事。 几道黑溜溜的身影顺着高墙爬进了狱中,这几个看守牢狱的金吾卫还在兴高采烈谈论平康坊中的美貌舞姬。 王忠嗣蜷缩在牢房一角,李长安离开后吉温不敢再对他动刑,就命人将他扔回了牢房,还给了他两份水米。 肚子里有了东西以后,王忠嗣觉得他好受了一些,身上遍体鳞伤的伤口让他疼得难以入睡,只能窝在角落强忍疼痛。 不知道今日二十九……今日寿安公主来看自己,会不会牵连到她,自己身上被泼的脏水是一盆百口莫辩的脏水,谁沾上谁就会倒霉。 希望不要牵连寿安公主。 忽然,王忠嗣耳朵动了动,脸上表情严肃了起来,他搀扶着墙根站了起来,脚下一步步挪移到牢门背着月光的角落,攥紧了拷在他手上的铁链。 不是金吾卫,也不是衙役。 长安城承平日久,金吾卫和衙役过惯了安稳日子,他们没有这么好的身手,脚步没有这么轻。 月黑风高,这个时候来北狱……来者不善。莫非是想要杀他灭口,让他做实“谋逆”罪名? 王忠嗣攥紧了拷在手上的铁链,他认为来人不会太多,若是人多必定会引起巡逻的金吾卫注意。 他的心沉了沉,只希望自己能够坚持到金吾卫赶来。他不能死在牢狱,死无对证,奸人一定会给他扣上一个“畏罪自杀”的黑锅。 几道身穿夜行衣的身影已经来到了狱中,为首一人狐疑看了看空荡荡的牢房。 上面给他的消息是这啊,进门以后北侧第三行第一个牢房,人呢? 牢房只有北侧最上方有一个丁点大的窗子能往里面透进来月光,大半地方都隐没在黑暗中。 “先开锁。”一人低声道,掏出了几根铜丝,不太娴熟地撬开了牢门的锁。 隐藏在暗处的王忠嗣表情更加难看。 这是有备而来。 王忠嗣咬紧了牙,他身上的伤口还在往外渗血,可敌人人数多,他人少,必须主动出击。 王忠嗣举着铁链,对准为首一人用肩膀狠狠撞了上去。 可惜连日的拷打还是让他的身体虚弱急了,平日十拿九稳的一撞也慢了一拍,被反应过来的刺客躲了过去。 刺客“咦”了一声,似乎是没想要王忠嗣还能有力气反击。 下一刻,一个刺客闪身站在牢房外盯梢,另外二人抽出匕首,欺身而上便和王忠嗣搏斗起来。 王忠嗣在牢狱中待了数日,早已经习惯了牢狱内阴暗的环境,借着黑暗,他用拷在手上的锁链左右抵挡,金铁交鸣之声夹杂着火星。 只是交手了几招后王忠嗣却发现了不对 这些人似乎并不想要他的命。 他自己身体有多虚弱他自己知道,加上手无寸铁,就算是凭借着猛将的底子与这两个刺客交手几招,也绝不会是此二人的对手。 能纠缠这么长时间完全是因为他招招狠辣,这两个人却似乎有什么顾忌一样不对他下死手,才让他缠斗了这么久。 “该死。”一个刺客低低骂了一声。 若是再缠斗,该有人发现他们了。 王忠嗣却往后一躲,冷冽开口道:“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二人一惊,面前这个浑身是伤的男人开口吐出的竟是一口流利的吐蕃语。 “你们不想杀我,为何又要闯进来送死?”王忠嗣喘着粗气道。 二人对视了一眼,似乎在斟酌。 “有人要你一条腿。”其中一个刺客以吐蕃语回应道。 王忠嗣眼神一凝:“是谁?” 刺客不说话了。 王忠嗣又问:“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刺客摇头,他们只是答应了哥舒翰的条件,让他们潜入此处牢狱断这个人一条腿,其他一概不知。 “那人要你们做什么?”王忠嗣低声问。 刺客操着一口吐蕃语狠辣道:“你的一条腿。” 话罢举起匕首就要再与王忠嗣缠斗。 王忠嗣却开口:“不打了,要哪条腿你刺吧。” 两个刺客面面相觑,不知道面前这个方才还出手毫不留情的男人为什么会忽然放弃了抵抗。 王忠嗣坦然跌倒在地上,伸出了自己的左腿,缓缓闭上了眼睛。 有人想要救他,王忠嗣很快就得出了他的结论。冒着如此大的风险潜入大牢,却不杀他,那么只能是要救他了。 尽管王忠嗣不知道背后之人是谁,可他知道自己必须要配合此人。要不然他在牢狱中熬不了多久就会被严刑拷打致死了。 他为了不背上谋反的罪名而自愿来到长安城,不代表他想死。他来长安是为了洗清他的冤屈,而不是为了背负污名而死。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有机会能让圣人不要他死,他为何要死? 真正谋逆的安禄山还活着,他就不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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