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质性的证据自然是没有的,但整件事却太过突然且蹊跷,无论是开始还是结束,疑点甚多处处透着不同寻常,叫人不得不疑心。 许久不见的马道婆偏又刚好卡着点儿冒出了头,还刻意低调行迹鬼祟,两相结合种种巧合之下她已深信不疑。 但薛姨妈却不信,或许说是不肯相信这个残酷的事实。 听罢之后当即摇头似拨浪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她是我的亲姐姐,是蟠儿的亲姨妈,她有什么理由害蟠儿?必定是弄错了!” “阻拦我入宫参选便是她的理由!薛家的偌大家业便是她的理由! 她怕我进宫会对她的女儿造成威胁,怕我脱离掌控从此天高任鸟飞,更怕从此往后便再不能拿薛家当她自个儿的钱袋子使! 所以她要想方设法跘住我入宫参选的脚步,她要折断我的翅膀,她要将我们薛家撵入泥沼……只有这样,她才能将我们一家都死死捏在手心里,任她予取予求!” 她家这一脉子嗣单薄,唯一的男丁就是她哥哥。 哥哥既是薛家偌大产业的继承者,亦是她们母女二人的支柱,是薛家的顶梁柱。 一旦他废了,其他方面姑且不提,首先对她们母女二人的打击就是巨大的,是绝对难以承受的。 不仅仅只是感情方面的难以承受,还伴随着对未来的惶恐迷茫、种种忧虑顾忌。 届时,无论是为了保住薛家的家业,还是出于对自家母子三人安身立命的考量,她们都势必会更加依赖王夫人、更仰仗于荣国府的庇护。 那可真就成了别人手心里的蚂蚁,随意想如何搓圆捏扁罢了。 “我也不愿相信事实真相竟是如此耸人听闻,可哥哥刚醒来那日,她惺惺作态的表演根本难以掩饰其心底深处的欢喜雀跃,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 母亲与她是亲姐妹,自幼同进同出彼此知之甚深,不妨扪心自问,这样的事果真绝不可能是她能干得出来的吗?” 薛姨妈哑然。 她的亲姐姐是个什么德行她还能不清楚?一门心思钻进钱眼儿里出不来的主儿。 打小便展现出了贪婪本性,那点子小聪明劲儿全都使在家中长辈及兄弟姐妹身上了,时常变着法儿地跟他们要这要那,只恨不能什么好东西都往自个儿怀里划拉。 如今回回她能给钱给得那么利索,这也是重要……不,应该说甚至是首要原因。 盖因打小以来早就习惯了。 这个姐姐的贪婪程度足以令任何人瞠目结舌,为了一己私利干出点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也根本不足为奇。 血脉亲情……兴许也只能为其利益让路。 仔细想来,除了蟠儿刚刚转醒那日以及今日她来过,这中间几天她何曾来瞧过一眼? 无论是痴傻的外甥还是卧病在床的妹妹,她都不曾放在心上。 不知何时,薛姨妈早已泪流满面,仍摇头喃喃,“蟠儿怎会是她害的?不会的……不会的……我去找她问个清楚!” 说着就掀开被子欲下床,没成想身子实在太过虚弱没力气,以致整个人一下子扑倒在了地上。 薛宝钗慌忙搀扶,双手死死掐住她不断挣扎的臂膀,哽咽着咬牙切齿道:“母亲你冷静些!你去找她能有什么结果?她不会承认的! 咱们非但无法叫她付出任何代价,反而只会害了自己!一旦捅破这层窗户纸叫她知晓了咱们的仇恨,凭她的狠辣必定会想尽一切法子先下手为强,届时咱们一家三口就该齐齐整整共赴黄泉了!” 薛姨妈僵住了,愣了许久,突然仿若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彻底瘫软,狼狈地哭成了泪人。 薛宝钗奋力将她搀扶回到床上,强忍着几乎就要决堤的泪水,恨意凛然道:“母亲放心,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有朝一日我必叫她付出应有的代价!” “钗儿……”薛姨妈回过神来,紧紧握着她的手满脸惊恐慌张,“你想做什么?你千万不能胡来啊,咱们斗不过她的!” 那样心狠手辣的一个人,又背靠国公府,亲女儿还是圣上的新宠……拿什么跟她斗?如何能斗得过? “钗儿你万万不能冲动啊,如今你哥哥已经成了这般模样,你若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可叫我和你哥哥该怎么办呢? 不如……不如……我悄悄一把药下去将她毒死了事!若东窗事发暴露出来,大不了我豁出去一条命陪她一同下去,只是那样你哥哥就只能靠你了……” 简单粗暴到简直招人发笑。 但这却是她这个不太聪明、更没有任何权势的母亲唯一能做的了。 心里一阵酸涩侵袭,方才强忍的泪水终究还是压抑不住了。 “母亲什么都不必做,只需假装不知真相,努力保持镇定平和与她来往,别叫她看出端倪来就好,其他的事我已有打算。” 未免母亲担忧胡来,她便将自己的计划说了出来,“她不是一直想要我嫁给宝玉吗?那我就如她所愿。” 先前她还只天真以为王夫人是真的出于喜欢她、想要一个与自己同一阵营的儿媳妇罢了,但经过这件事后她才突然惊觉,对方真正看上的分明是薛家的财产。 眼下哥哥落得如此下场,薛家基本等同于已经落在了她的手里,王夫人就更不可能撒手让她跑了。 擎等着将她收入囊中,好一口吞下整个薛家呢。 胃口之巨大,当真是不怕撑死自个儿! 薛宝钗不禁冷笑。 左右她也没有更好的去处了,宝二奶奶这个位子她就勉强罢,只希望她的好姑妈到时候可千万别后悔 。 这笔账,她会慢慢地、一点一点讨回来! “这……”薛姨妈皱眉,好歹却也是狠狠松了口气,“你能想出这个法子,足以见得不会冒然不管不顾冲动行事,如此我便也放心了。 虽不好说将来结果如何,但宝玉对你来说却也的确是最好的选择了,原先我还挺喜欢那孩子的,只可惜……他是仇人的儿子。” 言语中满是复杂的情绪,竟不是很乐意这桩亲事一般。 薛宝钗却道:“我知晓母亲难免恨屋及乌,心中膈应,但这是对咱们一家都最有利的选择。 一来避免了与那位二太太的正面冲突,可以留有足够的时间余地徐徐图之。 二来咱们一家子孤儿寡母想要在京城立足属实不易,若不然何至于这些年非得要寄人篱下?人家那位老太太明里暗里撵过几回了?不知私下里如何嘲讽咱们厚颜无耻呢。 如今哥哥变成这副模样,咱们就更不能离开荣国府的庇护了。而一旦我做了这府里的宝二奶奶,母亲与哥哥自然也能心安理得地继续住在这儿,咱们一家人守在一处比什么都好。” 无论出于哪方面的考量,嫁给贾宝玉都是眼下摆在她面前最好的一条路。 别无选择。 “难怪他受伤这几日你总往他那儿跑,还亲自给他做荷包做鞋袜……罢了,你自幼便是个有主意的,知晓你不会冲动行事我便放心了。 这段时日姑且就说我病得过重了罢,别叫她再来了,我怕我忍不住坏了事。” “一会儿我就打发人去请大夫。” “那,她若是再来张口要银子可怎么是好?咱们也不好跟她撕破脸皮,难不成只能由着她满足她?”光是想想,她这一口气就噎得嗓子眼儿快窒息了。 只恨不能立即冲出去,将方才给的那五千两抢回来才好。 还要将从前“借”出去的那些也全都要回来! 何止是她气恨不情愿,薛宝钗也是一样的。 那点钱财她们娘儿俩谁也不放在眼里,但就是恶心,恶心得够够的。 感觉就跟活活吞了只蛆似的,五脏六腑都难受得搅成一团,在身体里一阵翻江倒海倍感不适。 若不是如此,方才她也不会那般情绪激动当场失态了。 但挣扎一番后,薛宝钗却还是咬咬牙,忍着憋屈冷静道:“不能全给,也不能不给,母亲只自个儿斟酌着就是,总有一日我会将她欠咱们家的全都加倍讨回来!” “太太这会儿可方便?我有要事禀明。” 听出来这是香菱的声音,薛姨妈登时也就顾不上其他了,忙叫了进,张口就急道:“可是蟠儿又闹了?” 香菱摇摇头,有些欢喜地说道:“是我母亲找来了!” “你母亲?” 母女二人皆愣住了,这才发现她的眼睛红红的,显然是才哭过。 “你不是很小的时候就被人拐了吗?怎么好端端的你母亲突然就找上门来?时隔这么多年,想要找一个幼年失踪的孩子无疑是大海捞针,她又是如何知晓你的去处的?如何就确认了你是她女儿?” 薛宝钗拧眉,只觉十分荒诞离奇。 薛姨妈也心神一凛,“你如何能确定真假?切莫被歹人哄骗了去。” “她说是有人传了信特意告诉她的消息,她虽也不知那人究竟是谁,但得了信儿还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千里迢迢从姑苏赶了来,没成想一见着我她便认出来了。” 香菱指了指自己眉心处的胭脂记,犹豫道:“她看起来有些显老态,不像是我娘该有的年纪,但是我见了她便莫名心生亲切,且她所讲述的一些幼时的事我也隐约还有些印象,想来应当不是假的。 况且,我也不过只是个丫头,有什么值当旁人如此费劲吧啦来哄骗我呢?顶多也不过是能卖几个银子罢了。” 想要拐卖姑娘换银子,外头乡下多得是去处寻摸,实在是犯不着冒这个风险来得罪高门大户。 其他的,一时间就更想不出能有什么价值了。 薛姨妈已然心生迟疑,又问:“她是一个人来的?现下在何处?” “是一个人来的,这会儿正在门口等着呢。”似生怕她们不信,香菱又接着说道:“她说我父亲叫甄士隐,祖籍姑苏,当年原是一乡宦,夫妻二人年至半百才得了我这么一个女儿。 打我三岁那年失踪后,他们二人变卖家产遍寻不着,没过多久我父亲便也受不住打击,说是一日出门便跟着一僧一道走了,自此再未出现过,只余她一人苦苦支撑四处找寻。” 有名有姓说得有鼻子有眼,听着的确不像是假的。 尤其提到那一僧一道,叫母女二人忽而想起来一些陈年旧事,更觉多信了几分。 相互对视一眼,薛姨妈就说道:“既是如此你便叫她进来见一见罢,好叫我们替你仔细问问瞧瞧,免得你年纪轻不经事,再稀里糊涂被人哄骗了去。” 香菱顿时如释重负,笑道:“我知太太和姑娘心善,向来待我极好,我这就出去叫她。” 乍一见着来人,母女二人皆惊了一下,可算是理解香菱方才那句“不像是我娘该有的年纪”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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