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笨蛋相处很简单,要和优秀人的共处却并不容易。 自尊心是一种非常麻烦的东西。 杰内西斯只是作为别人家的孩子已经很讨厌了,偏偏他还嘴巴毒,戳别人痛处总是一戳一个准,丝毫不留情面。 同龄人对他又妒又恨,杰内西斯也瞧不上那些凡夫俗子。他认为自己的注意和认可是很珍贵的东西,绝不会浪费在不值当的人身上。 他的父母曾为此忧愁不已,以至于她第一次到杰内西斯家做客时,得到了他父母格外热情的款待。 那次是她不请自来,后来也都是她不请自来,因为杰内西斯并不会向她发出邀请,友情的橄榄枝他当年只明确抛给了安吉尔一人,她是自己蹭上来的。 杰内西斯的父母总是让杰内西斯多带朋友回家来玩,杰内西斯对于幼稚的家家酒不感兴趣,但她却很喜欢,不管要扮演什么,她都非常积极。 想要读诗却被她吵到的杰内西斯,这种时候就会让她扮演一棵树。 什么树?她问他。 什么树都好,但你不能出声。 于是她就非常认真地在书房里扮演一棵安静的树。 大概站了一刻钟,安静的树抖了抖叶子,说:杰内西斯我渴了。 杰内西斯头也不抬,继续翻阅手里的诗集,告诉她树不会说话。 但是树会口渴。 她继续抖动叶子,将叶子抖到他那头漂亮的红发上,然后重复:杰内西斯我渴了。 相似的戏码上演两三次后,杰内西斯黑着脸,啪的一声合上书,噔噔噔地踩着楼梯下去,然后没过多久,又噔噔噔地踩着楼梯上来,将那杯水往她手里一递。 大家都说和杰内西斯很难相处,但她觉得并不是那样。他会将她在外面玩得脏兮兮的手放到水龙头下洗干净,也会在她淋雨后将她塞到热气氤氲的浴室里。她洗完澡出来后,甩着湿漉漉的头发到处乱跑,他还会按住她给她擦头发。 别人可能会说杰内西斯那只是洁癖罢了,但她觉得并不是那样。 就算杰内西斯真的很难相处也没关系,因为她可以当一个笨蛋。 因为是笨蛋,所以就算是扎人的尖刺,她也能软乎乎地包裹起来。 她想当那样的笨蛋。 她总是跟在杰内西斯身后,村里的人都觉得杰内西斯将来肯定会和她成家,默认两人是一对。大人们的眼神这种时候估计不太好使,也有可能是放眼全村受得了杰内西斯的人一只手就数得过来,每当提及这个话题,村里的大人好像总是会忽略杰内西斯本人的意愿。 她很清楚自己不是杰内西斯的理想型。 有时候她也会想,杰内西斯未来会喜欢上什么样的人呢? 他那样的人,喜欢的类型想必也同样出众,一定要找个词概括的话,估计就是女神吧。 杰内西斯喜欢文学和艺术,是追求完美的人,他的自尊心就像漂亮却脆弱的玻璃,远观的时候闪闪发光,但只有靠得近的人才能看见美丽外表下的隐患。 杰内西斯绝不低头,永不示弱。他会用愤怒掩饰悲伤,用冷酷尖锐的言词遮掩自己的受伤。 他难过的时候,不开心的时候,和父母吵架的时候,她只会用最笨拙的法子哄他。 太阳西沉,天边洒满落日的余晖。树林的影子被拖得很长,金黄的野草在晚风中簌簌作响,像海浪一般波涛起伏,堆叠着朝远方涌去。 那个身影坐在山坡边,黑色的翅膀垂在身侧,像一只孤零零的鸟。 她拢着手掌,在他身边坐下来,假装和他一起欣赏日落。 世界笼罩在玫瑰色的晚霞里,初夏的晚风里浮动着此起彼伏的虫鸣。被夕阳照亮的芒草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浸在阴影里的部分轮廓朦胧,仿佛提前被夜色涂抹了一遍。 是非常奇妙的、不可思议的分界线。 穿透树林的夕阳,缓缓收拢余晖。远方的群山张开口,将太阳吞没下去。 她依然拢着手里的东西,目视前方。 “要看看吗?” 好半晌,身侧才传来一声轻哼。 “看什么?” “猜猜看。”她说。 杰内西斯不猜。 她曾经送了他一个玻璃罐,罐子里装满了她费尽心思收集来的石头。那个时候他也是什么都没问,直接将她的礼物接了过去。 杰内西斯曾经什么都不缺,他要什么有什么,就算是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也能摘下来。 杰内西斯什么都不缺,自然也不缺她的喜欢。 她能给他的东西太少了,和他拥有的比起来过于微不足道。 现在他什么都没了,连健康的身体都成了奢望,她能给他的东西,还是只有这么一点点。 她松开拢在一起的手,将掌心里的萤火虫露了出来。 也许是未到季节,也许是因为气候不够潮湿,她在附近找了好久,才找到这么一只落单的萤火虫。 “生日快乐。”她说。 她怀疑杰内西斯已经忘了今天是他生日。 那只小小的萤火虫亮起尾部,像一盏小小的灯,晃晃悠悠地离开她的掌心飞起来,飘入暮色静谧的夜空。 那绿色的光点在夜空里画了个圈,然后慢慢飘向周围的草丛。 她想:糟糕,只有一只萤火虫是不是太寒酸了。 但就在念头那个浮现的瞬间,附近的草丛忽然亮了起来。隐藏在原野里的萤火虫纷纷离开藏身的地方,仿佛回应同伴的呼召,像无数的信号灯,像落到地面上的星光,闪烁着柔和的光芒飘了起来。 巴诺拉村所在的南部群岛气候温暖潮湿,到了夏季的夜晚,萤火虫漫天飞舞,如同错季的雪花。 相似的景色,不同的时间和地点,她不由得恍了一下神,仿佛回到了童年的夏夜。 蝉噪在夜色中绵延,她奔跑着穿过齐腰高的野草。栖息在草丛中的萤火虫纷纷被她惊动,绿色的光点飘舞着四散开来,一闪一闪地飞向夜空。她迫不及待地转过身,想看杰内西斯和安吉尔跟上来了没有。 她对杰内西斯说:“快看……” 回忆里的蝉噪忽然远去了,杰内西斯朝她俯身时,她愣了一下,也许是因为从来没想过他会吻她,呼吸短暂交融的触感很浅,浅到她以为那只是自己的幻觉。 温热的触感隐约还停留在唇上,她抬起眼帘,在杰内西斯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因为过于困惑,她甚至忘了动弹。 两人的呼吸在不知不觉间靠得好近,杰内西斯的身影遮去了本就不算明亮的光源。鼻尖相抵,他抚上她的脸。她能听见他的呼吸声,比平时压抑急促,但抚着她脸颊的手很温柔。 他又克制地吻了她一次,这次停留的时间比上次更长,轻轻吮吻唇瓣的声音仿佛沿着耳朵扩散到大脑、心尖、和四肢百骸,让她酥麻得无法动弹。 抚着她脸颊的手,手指插入她的发丝,开始抚摸她的耳廓和后颈,似乎想让她放松,但更重要的是为了不让她逃走。 ……被当成小孩子对待了。 她无意识抓住他的衣服。她的手是什么时候放到他的胸膛上的,她没有印象,仿佛只是下意识想要寻找浮木,找到能够稳定自己的锚点。 他吻她,然后给她换气适应的时间。杰内西斯似乎把这辈子所有的耐心都用在这件事上了,忍得呼吸都有点乱,但哪怕如此,这份耐心也非常有限,而且明显在飞快流失。 亲吻,分开。亲吻,然后再分开。如此反反复复,不知餍足,而且间隔越来越长,简直有些食髓知味。 如同被野兽捕食,意识到自己落入陷阱的时候已经晚了。 “……杰内西斯?”她含糊出声。 如同回应,飘舞在两人周围的萤火虫闪了闪,光芒黯淡下去,没入水泽般的黑暗。
第27章 27 巴诺拉村的夏季十分炎热。 盛夏时节,蝉鸣喧嚣。房间的木地板被太阳晒得发烫,盛在玻璃杯里的果汁浮动着半融化的冰块,晶莹剔透的水珠沿着杯壁缓缓滑落,在地板上洇开一小块水渍。 没有风,时间如同静止。窗户开了一条缝,楼下的院子里种了很多花,攀着竹篱倚着木栏,浓郁的花香和太阳的味道糅杂在一起,靡丽又昏沉,在闷热的空气中发酵出盛夏特有的甜香。 蝉鸣绵延无尽,世界明亮得让人有些恍惚。篱笆上的夏花有些已经开始剥落,花瓣的边缘被太阳烤得卷曲泛黄,透露出枯干的迹象。 夏季是死亡和生机同样充沛的时节。万物恣意生长,又在极尽绚烂之时凋零死去。 甲壳虫的尸体落在土壤里,有些花已经开败了,散落的花瓣堆叠一地,空气里仍留有余香。 微微旋开的花苞,花瓣层层叠叠,细密柔软,触碰时会轻微颤抖,让人想要持续逗弄,反复按压抚摸最柔嫩的花蕊。 玻璃杯里的冰块融化得差不多了,晶莹的水珠结在杯口,欲滴未落。 没入花瓣的手指越挖越深,指关节曲起时,隐约碰到了花瓣微微凸起的内壁。 天气太热了,她哽咽了一声,地板被太阳晒得太烫,她不自觉弓起腰,想要逃离那可怕的温度,但按压花蕊的拇指并未变得轻柔,反而对着最敏感的地方重重一碾。 她扬起脖颈,后颈的弧线弯如月牙,下意识抓住那劲瘦有力的手。苍白的手腕青筋凸起,如脉络清晰的河流向下蜿蜒。 绵密的水声传入耳畔,仿佛浪尖轻轻拍打着海岸。她浑身发颤,感觉自己好像绷成了一张弓,但紧绷的弓弦还在被人不断拨弄。 ……要断了。 有什么要断了。 不是因为疼痛而抽筋,奇怪的感觉从腹部蹿起,沿着四肢百骸扩散开来。 仿佛在高处摇摇欲坠,马上就要落入无边深渊。她不由自主地想抓住什么,被搅得一塌糊涂的大脑无法思考,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她好像在哭,但又没有在哭,混乱的情绪无法界定痛苦和快乐的界限,一切都很陌生,她好像又成了年幼的孩童,在黑暗的树林里跌跌撞撞前行时,下意识便会抓住最熟悉最依赖的事物。 她说,杰内西斯。 她紧紧抓着他的衣角,像小尾巴一样缀在他身后。 她跟着他到处乱跑,漫山遍野地奔跑。 下雨了,天晴了。两人坐在苹果树下,他摆出不耐烦的神色,一笔一画地教她写字,教她发音。 他说:「Apple」 她说:「Appo」 他说笨蛋,她就朝他笑。 她紧紧抓着他的手,不,撑着他的手,仿佛想从那可怕的浪潮中抽身。 ……嘘,别出声。 捉迷藏时,她躲在高高的野草丛里。透过麦穗般摇曳的草尖,她看见安吉尔的身影在不远处张望。那个身影即将朝这边看来时,杰内西斯捂住她的嘴,将她往后拖了拖。她靠在他怀里,紧张得不敢说话也不会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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