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寅这样矛盾的心态自然不止四爷看了出来,只看万岁回京后,八爷府里那多出来的六个江南侍女就知道,这一回南行,最善体察人心的八爷必然是收获颇丰。 四爷知道了更是不悦,这曹寅还是个首鼠两端的,曹家倒向老八还不如对太子忠心呢。 不过很快他就没有心思再管邻居的闲事了,他和十三爷辛辛苦苦查了一年多的账,好不容易理清了,现下只等万岁看了一声令下,便可以叫各地官员还款以补国库亏空。 如今折子已递进去了几日,却也不见有个回响。 四爷心下已觉得有些不对了,这日便和十三去乾清宫求见万岁,可才张口就被粱九功客客气气地请了出来。 “这几日万岁爷龙体欠安,还请两位爷多体谅担待。”粱九功笑眯眯地。 他们二人对视一眼,总不能去拆皇父的台子,俱默默低下头来请罪。 “汗阿玛圣躬违和,儿臣等竟还用外间庶事使汗阿玛忧心,实在不孝,”四爷脸上一片懊悔,“还请梁总管替胤禛代为传达。” “这是当然,这些日子两位爷辛苦,万岁都放在心上呢。”粱九功到底是透了句话出来。 这话必定是康熙授意粱九功说给他听的,四爷心下稍安,磕了头便和十三出宫了。 “四哥,你说汗阿玛这是什么意思,原先咱们声势浩大地查,可是把朝臣都得罪了,如今汗阿玛若是撒手不管了......” 十三到底没沉住气,自他接手索额图的势力以来,颇觉心力交瘁,上上下下污糟不堪。每日都要给他们到处擦屁股,好不容易有这样一个肃清上下的机会。 四爷心中也颇不是滋味,纵然是天大的事情,在汗阿玛那儿也翻不出平衡之道这四个字来。 正如康熙当年对赵申乔受词讼一事的评价,为官者,当以安静不生事为要,政局也是如此。 “好了,这些日子多有劳烦你,现下能松快松快了,你且回去好好陪陪你福晋罢。”四爷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心谈论这事。 “我把四哥当作亲哥哥,四哥何必和我说这样生分的话。”十三洒脱一笑,四哥面冷心热,他与他志趣相投,只恨不是亲兄弟。 四爷心中涌过一阵暖流,稍觉安慰,他朝十三微微一笑,心中也觉得诸兄弟中,唯有十三和他脾气最合。 没过几日,朝中有人上折子问起此事时,康熙御笔批复道,朕非为百姓,亦为保全尔等,概从宽典,不复深求。 朝野上下一时无不感念圣恩,誓死报效,当今远迈尧舜,自古未有如此圣君也。 四爷在府中听闻此事,默默良久。一开始万岁就没打算要补足亏空,他只想震慑一二,再加以施恩,将因为党争而分散的人心拨拢回来。 可现下太平盛世,早已无恩可施。就少不得要人先去敲上一棒子,随后递上来的糖才会更叫人刻骨铭心,感恩戴德。 经了这次的事情,十三爷倒还好,四爷不留情面的查账到底叫人心有余悸,铁面无私的阎王名声很快就传了出去。 乐善好施的八爷同样声名远播,但与四爷的不得人心相比,可谓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春雨斜斜,小院里前面的池塘中也漾起细波连连,潮湿的水气里杂糅着泥土和树叶的清香。 见四爷一个人站在廊下沉思,连雨水溅到身上了也恍若未觉,宝月撩起帘子将他扯进来,拉他在圈椅上坐下。 她递给他一杯热茶,又拿了巾子给他擦头发。一边忙忙碌碌,一边忍不住抱怨,“只怕是我将来的孩子都没有爷这样让我操心。” 四爷回过神来,如同冰雪消融,眼中带着一点羞赫,他仰头抿唇一笑,“多亏玉娘在我身边。” 宝月叹了一口气,指挥他把湿透的外衣脱下,轻声道,“自古为君者,建长城,修运河,没有一世而成的功业。民生大事,积年沉弊,四爷何必操之过急呢。”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若有一垂垂老矣者,又能再等几年呢?”他满目都是迷茫黯然,心口仿佛压着一块巨石,沉沉地喘不过气来。 宝月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怜惜,他竖起一身尖刺,内里却这样天真柔软。 她轻轻抱住他结实的腰腹,静静倾听他胸腔间的震鸣,“较之从前百年,如今确已是清明盛世了。” 她轻声安慰后又说,“那若是四爷,要怎样处置?四爷何不先做计划,万事俱备,待到将来,再一展鸿图抱负。” 听了这话,他果然眼睛一亮,被转移了注意力,立刻振作起来,兴致勃勃地同她说道, “我原先就想过,朝廷俸禄太低,远不足以支撑开销,因此才多有朝户部借款,乃至挪用公款之事。我以为不能一味苛责,毕竟圣人难求,朝廷应当奉以高薪......” “再有地方收银,常有纳一笔火耗钱之事......” 宝月浅浅一笑,静静由着他说了快半个时辰,才递给他一盏茶润润嗓子。 四爷这才歇了口气,接过茶来,紧紧握住宝月的手。 此刻他心中的沉闷已经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万丈豪情,百年苦易满,岁月不待人。他不能浪费时间做无谓的消沉,当准备完全,以待来日。
第31章 先前万岁为太子驳了直王的面子,现下自然是要补回来,他一气儿封了直王先头福晋的四个女儿都做多罗郡主。 本朝公主郡主,大多是出嫁前才有正式的册封,直王几个女儿这样的待遇也算是破格了。 直王就为了他几个女儿无关紧要的名头,就这样轻易地偃旗息鼓了,甚至没要些别的好处。 太子只笑他是条好狗,只些啃几口万岁丢下来骨头就甘愿卖命,对着自己疯了一样的咬。 却不知直王心中如今也是万分挣扎,他同先福晋伊尔根觉罗氏故剑情深,如今的张氏万不能及。 每每想到她就为了他对太子的心结,一心想要一个嫡子,先头的福晋便连年生育坏了身子,就心中愧疚不已,更加怜爱她留下的五个儿女。 弘昱是男孩也就罢了,先前的四个女儿如今却渐渐长大了,万岁连宫中的公主都能几乎一个不差的送出去抚蒙,他实在不能不担心自己的女儿的未来。 汗阿玛却并没有松口给他一个承诺,只用了郡主的位号便打发了他。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敢对君父含怨。 若是太子妃的女儿,自然是不必和亲的,万岁对太子从小无有不应,只可惜旁人从不会有这样的待遇。 明明他是长兄,却偏偏什么都要排在太子后头。他们是满人,汉人的规矩究竟和他们有什么干系。朝野上下,有几个人服那个太子? 康熙对百官宽仁,待曹家则更加恩遇。今年小选,他下谕把曹寅的女儿指给了这一代平郡王讷尔苏做福晋。 江宁织造这样的官补不足亏空,便有卖盐这样更肥的差事,包衣的身份不足,就有了做宗室王妃的女儿。 皇恩浩荡,曹寅自然就要到京里来谢恩,少不得就要给各皇子府上送些土仪,可要如何给太子送礼,却让他们犯了难。 往年他们自然是大大方方的,太子往江南伸手,从前万岁不但不制止,还示意他们往太子身边靠,只是如今却不同了。 他们是康熙亲近的奴才,自然多少感觉的到京中的异变,也不再像往年对太子那样殷勤,舔着脸上去叫太子羞辱。 太子向来不大看得起曹家,不过一帮奴才,办事也不怎么样,也值得汗阿玛如此费心提拔。 太子这样的态度,曹寅李煦自然体会的到,已是惶惶不安多年了,只担心将来太子登基之日,只怕就是翻他们旧账之时。 若要他们来说,比起目下无尘的太子,自然还是平易近人的八贝勒好。 为他们和八爷牵线的何焯,是四十二年康熙特授的进士,也是八爷的伴读,他同样是江苏人。这下八爷和江南以曹寅为首的一批文人便更添一层亲近了,八爷才去了江南一趟,锄头便一下挖到了根脚。 他察言观色的能力是皇子里独一份的,最知道即便是主子们看不上的蝼蚁,也会有自己的小心思。山不让尘,川不辞盈,所以才有巍峨高山,浩瀚江海。 四爷对此倒也不是毫无准备,如今江南在明有祜满,暗有戴铎,他也不至于对八爷党的动向两眼一抹黑,静受益,动受损,他只要消息不落后于人就好。 今年适逢也是祜满上京述职,正事办完了后,自然少不得要来四爷府上一趟。他随着苏培盛的脚步,被引到到书房里来拜见的时候,却见他家女儿正在四爷身旁,笑盈盈地在座上候着。 两年不见,倒是长进了许多,没有之前那样毛毛躁躁了。他见到女儿,只以为是四爷破例叫宝月来书房和他见面,却不知前院的书房都快成了她的第二个根据地了。 四爷打定主意要表现出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孤臣模样,户部的事一料理完便闭门谢客,低调的恨不得京里没有他这个人。 得益于此,这些日子四爷这儿也没有什么外客,宝月盯上了他书房里不少难寻的孤本,四爷也乐得借此勾着宝月来书房陪他。 宝月好好关心了一番阿玛的身体,又托祜满给额娘也带口信,只说自己和额尔德克一切都好,四爷给额尔德克定下的姑娘她去瞧过,很是满意,要额娘放心。 祜满汇报了江南的情况,便告退去火器营瞧额尔德克了,现下是多事之秋,在府里待久了到底打眼。 祜满这几年在任上做的不说多么优异,到底谨慎未出过错,这次述职结果不错,他正好有了由头动一动他的官。汗阿玛也知道江南是一块肥肉,哪个都免不了伸手,只会乐于叫他们的人混在那儿相互掣肘。 等查账这事的余波料理完了,现下也要到夏天了,万岁自然是照旧奉太后往塞外避暑,为了表示他没忘了两个勤恳办事,反而白被他耍了一通的儿子,这次自然带上了四爷和十三爷。 除了他们两个和绝不可能被他留在京里名正言顺监国的太子,还额外点了八爷和十四爷。 临到了要出发那日,十四爷却难得登门了。 虽然十三爷和十四爷都已经开府一年有余了,但宝月细细回想,十三爷她还在府里碰到过几次,尤其最近来的越发频繁。 十四爷却是第一次到他们这儿来,这是过了一年才反应过来临着一条街,自己还有个亲哥哥呢。 十四进来书房,见桌上还铺着画卷,想必是四哥方才还在和府中的侧室画画,打扰了人家闺房之乐,十四心中也是一阵尴尬。 他摸了摸鼻子,怎么还是那个,三年了四哥还没厌呢。 四爷不意他是一个人来的,原先十四在退朝的路上堵他的时候,说的可是他福晋第一回出去心里慌张,要找四嫂问问,他这才没让宝月回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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