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莉怕他丢下她,刚要手脚并用地爬上驾驶座。 下一刻,他却扯下黑手套扔到一边,朝她伸出一只手。 可能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这是他第一次朝她伸出手——赤裸的手。 薄莉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没人会认为手是赤裸的,她应该是被他对身体讳莫如深的态度影响了。 可是,这念头一生出,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即使在深重的夜色下,他的手指也显得极为好看,指骨修长而分明,如同某种洁白通透的玉石,几线青色筋脉微微凸起。 好看到这种程度,简直像一种禁忌,令人不敢直视。 她的视线在他的手上停滞太久,几乎是来回扫视,从指节到青筋,再到腕骨,最后是手臂上薄而紧实的肌肉。 他有些忍无可忍,冷声命令道:“上来。” 薄莉这才回过神,握住他的手,爬上驾驶座。 一路无话。 车厢内,血腥味源源不断朝驾驶座飘来。 薄莉觉得自己像流了一整晚的鼻血,闻什么都像血。 凌晨时分的街道全是雾,空气又冷又潮,回荡着车轮碾过泥浆的声响,地上全是白天留下的乱七八糟的辙痕。 无家可归的人比她想象的还要多。夜深人静,街上却并非空无一人,不少人都在街边闲聊、发呆、睡觉。 还有人已经起床,正在一边吐痰一边洗漱。一个妇女提着夜壶出来,随手倒在了街上。 薄莉忽然感到强烈的孤独。 她不是没有一个人在异国他乡待过,但这次不一样。 她感觉自己的灵魂像被什么禁锢住了,所以哪怕被骗过一次,听到梅林太太提到“幽灵”,还是想追查下去。 突然,马车拐了一个急弯。 埃里克的驾驶水平一向平稳,这次却差点把她甩出去。 薄莉怀疑,他是不是忘了身边还坐着一个人。 为防止他再度漂移,她将思乡之情全部抛到脑后,紧紧抱住他的手臂,以免跌下马车摔断脖子。 十分钟后,马车在警局前停下。 埃里克拿着特博二人的通缉令,进去找警长时,警长还以为自己被打劫了——只有抢劫犯才会戴着面具满街溜达。 薄莉连忙上前解释一番,警长这才半信半疑地收起枪。 “原来这两个骗子,现在叫特里基和博伊德……真是防不胜防啊!” 警长用手帕擤了把鼻涕,似乎对这两人在城里兴风作浪的事情毫不知情,如果不是梅林太太提过,特里基打点过警局,薄莉几乎要被他的模样糊弄过去。 “这俩骗子不知换了多少个名字,到处招摇撞骗,残害民众——放这里吧,这是你们的赏金。” 薄莉拿起来,数了数:“怎么只有五十块钱?不是一个五十,两个一百吗?” “行了,”警长摆摆手,躺回椅子,双脚架在书桌上,“你们看上去也不像职业赏金猎人,我不追究你们杀人的事情,反倒给你们五十块钱就不错了。” 薄莉心念电转,摘下宽檐女帽,露出一头短发,一脚踩在旁边的椅子上,土匪似的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您为什么会觉得,我是第一次当赏金猎人?跟您说个事儿吧,特里基和博伊德死之前,交代了不少有意思的事情……不过,我们并非好事之人,只要您把剩下的五十块钱给我们。我们保证守口如瓶,绝不对外说什么。” 警长的脸色微微变了:“你是在威胁我?” 薄莉微笑说:“不敢。您知道,干我们这行的,最喜欢跟警官打好关系,不喜欢多管闲事。” 警长见她一个女人剪短发、穿裤子,又拿下了两个棘手的逃犯,怀疑她有点真本事在身上。 这年头不是没有女枪手。女人想要成为赏金猎人,必须比男人更狠,开枪更准,手脚更麻利。 警长也不想惹麻烦,从抽屉里翻出五十块钱,丢给薄莉:“行,行,看在你是一位女士的分上。” 薄莉收下钱,立刻眉开眼笑,笑容灿烂:“谢谢警长。” 埃里克冷眼旁观,忽然开口:“走了。” 薄莉没有在意他的态度,美滋滋地数着钱,走出警局。 雾气散去了一些,点灯工已开始一一熄灭煤气街灯,那种说不清的孤独感再次在她心头一闪而过。 十九世纪跟现代很像,但又完全不像。这种跟整个时代都格格不入的感觉,不能细想,一想就会心乱如麻。 这时,她瞥见埃里克的身影,那种不知所措的孤独感立即被其他事情挤掉了。 她有太多事情要做——继续向埃里克示好,找梅林太太问出畸形人的下落,以及,别墅女主人见到的幽灵究竟是什么。 除此之外,她还得给畸形人写剧本,排演舞台,想办法利用他们,向埃里克传递她不在乎外表的想法。 最重要的是,她得让埃里克别再乱杀人。 这次,他杀的刚好是通缉犯,有赏金可以拿,那下次呢? 十九世纪的美国只是法制不健全,并不是没有法律。 她必须找个时间跟他谈谈,最好只杀坏人,别动好人。 还有马车,车厢里全是血,她得雇人来洗。 一看到埃里克,她就觉得自己忙得要命,孤独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那之前为什么会感到孤独呢?真是奇了怪了。 怪不得之前,她总觉得,他的身上有一种古怪的安全感。 原因居然在此。 薄莉登上马车,坐在埃里克的身边,迟疑一下,撑在驾驶座上,侧身亲了一下他的白色面具:“谢谢你。” 既有讨好,也有感激。 他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改变。 她仍然是猎物,而他是狩猎的那一方——跟踪,追逐,逼近,轻而易举地掌控她的咽喉。 但她对他的感觉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这显然是错误的,不恰当的,不健康的。 但她需要这种错误的变化,活下去。 薄莉抱着他的手臂,闭上眼睛。 埃里克的眼神没有任何变化,但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他从下颚到手臂都已变得异常紧绷。 匕首就在他的靴子里。 绳索在他的皮带上。 伸手就能掐死她。 甚至不需要这些,只需要一甩手,她就会摔下去当场断气。 他有无数种办法缓解她靠近的不适。 然而最终,他还是没有动手,任由她贴在自己的手臂上,感到她身上的热气无孔不入地渗透过来。 像针,像棘刺,让他动弹不得。
第25章 薄莉买了一些小苏打, 倒进水桶里,然后搅拌成浆,让人涂在马车沾血的地方。 事实证明, 多看美剧就是有好处。 一夜过去,血迹十分轻松地被洗掉了。 薄莉原以为, 埃里克对这种小事不感兴趣,谁知整个过程,他都站在旁边,看着她搅拌小苏打,在马车上洒白醋, 让清洁工擦洗干净。 清洁工被他盯得汗出如浆,大气都不敢出。 薄莉也有些纳闷。 他最近为什么对她的一举一动那么感兴趣? 她还是更喜欢他对她漠不关心的样子。 毕竟,他要是心血来潮审问她为什么知道这些,来自什么地方, 她根本不知如何回答。 他的记忆力强得可怕,洞察力更是超乎常人——薄莉至今记得, 他是如何还原门缝上被弄乱的发丝。 要不是她有手机拍了照片,估计真的会被他欺骗过去。 现在,她能对他撒些小谎, 不是因为她撒谎的技巧多么高明, 而是因为他不在乎,不关心,不追问。 但如果他主动问起, 她肯定不能撒谎。 谎言被戳破, 会失去他的信任。 失去他的信任, 则等于丢掉性命。 薄莉有些汗流浃背,很怕生活再度给她上强度。 幸好, 他只是看着,没有发表评价,也没有要提问的意思。 薄莉不由松了一口气。 很快,她就把这事抛到了脑后。 洗完马车,跟梅林太太套近乎的事情就提上了日程。 梅林太太似乎是一个面冷心热的中年妇女——身材粗壮,面容严肃,不苟言笑,但她每次过去,都会给她上一碟点心,冷冷地盯着她吃完,然后请她离开。 几天下来,薄莉了解到,她丈夫已去世十多年,没有孩子。她把希里太太当成自己的孩子。 她似乎对希里太太有着极深的感情,每次提到希里太太,都会陷入长久的沉默。 “我不想提到她,”梅林太太说,“如果你是来打听主人的事情,可以离开了。我没什么好说的。” 薄莉说:“您知道,我来这里并不是为了希里太太。” 梅林太太又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笑声有点奇异:“你真不是做畸形人标本生意的?” 氛围变得古怪起来。 薄莉揉了揉胳膊,不知什么时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抬眼看了看四周——下午三点钟,日头正烈,就算这个世界有鬼,也不可能在这时出现。 “这样吧,”她想了想,诚恳地说,“您蒙上我的眼睛,带我去见他们一面。要是他们不愿意跟我走,我保证再也不会来这里。” 梅林太太思考片刻,似乎觉得与其被她一直骚扰下去,不如这样一劳永逸。 “行吧,”梅林太太点点头,语气变得黏糊糊的,“希望你是个讲诚信的姑娘。” 薄莉的眼睛被蒙上了。 来之前,她带了枪,被梅林太太搜走了——她第一次来这幢别墅,带的就是枪,所以梅林太太每次搜身,都会把枪拿走。 其实,薄莉还在衬裙口袋里藏了一把小刀。 梅林太太忽然变得如此奇怪,她忍不住把手塞进裙子里,攥紧那把小刀。 当然,也有可能是她的错觉。 如果梅林太太真想对她做什么,几天前就该下手了,没必要等到今天。 只听一阵窸窣声响起——梅林太太似乎拖开了会客室的地毯,拉开地下室的门闩,用钥匙打开了入口的铜锁。 薄莉心里不由一阵怪异。 梅林太太把那些畸形人都藏在地下室里? 这时,梅林太太伸手把她扶了起来:“来吧,这边,有楼梯。” 她的手掌结实有力,声音也变得越发黏糊,喷出的气息带着一股怪味,扑到薄莉的脸上:“慢点儿,摔坏了我可不会带你去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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