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大笑着把夜宴之事对他讲了,越说越兴高采烈,总结道:“原先觉得东方不败那样当众恋爱脑大发简直疯癫得厉害,等自己当了主演才知道伤害观众有多叫人开心,无怪总有人说适当发疯有益身心健康!”她笑得前仰后合,却见苏梦枕只眸光大盛,并不随她一道微笑,反倒面色陈凝,在思索什么世纪难题一样,难免觉得无趣,笑容也渐小下来。 她叫人回魂一样平和道:“苏梦枕。” 苏梦枕忽恍悟似地自桌边霍然立起,双目燃烧,问:“我们何时订婚?” 以为他在担忧见恶于赵佶,对他也突发恋爱脑毫无准备的季卷吓得倒仰下去。 她竭力从苏梦枕石板样的床上爬起来,定定看着他,心脏乱跳,反而故意玩笑道:“六分半堂势大,你就与六分半堂订婚,刚一显颓势便又退婚;现在我这里刚有了些声势,你又立即与我订婚。苏公子,等传将出去,你的名声可会出相当大的问题。” 她信口胡扯着,忍不住顺着畅想了番赘婿苏梦枕的画风,噗嗤一笑。 苏梦枕不为所动道:“我只在乎一件事。你准备何时答应?” 季卷未做准备,在他视线间颇有些失措答:“可能是我们两处地方风俗不同……呃,在我家乡,男女朋友一般要谈一段时间恋爱才会考虑是否步入婚姻。” 看不出苏梦枕是否失望,因他极快且极自信道:“我有时间。” 让一个重病人说他有时间?季卷瞧着他,慢慢又笑,笑中竟掺了些释然,改换了语气道:“或许在这件事上,入乡随俗并不算太坏。——如果你觉得订婚才算真正稳定。” 苏梦枕黑眸发亮,求证地问:“你同意?” “我同意。” 季卷答,对着他微笑。她如释重负,正要调侃他为何如此心急,便听他从胸口轻微挤出几缕气,迫不及待道: “那我们该开始准备你接管金风细雨楼的事!” 季卷皱眉。她不仅皱眉,甚至整张脸都成了皱巴巴一团。来之前她以为这是个风花雪月夜,至少也该接着上回继续互诉衷肠,等见了苏梦枕,他急着推进度的态度差点让她以为在参加什么项目周会。她从放松的坐姿又坐直了,难以理解地重复:“我接管金风细雨楼?” “当然。”苏梦枕理所应当地道:“虽非即刻移交,我寿数难过而立,你是我未婚妻,等我死后,楼子不由你掌管,还能由谁?”他显得情绪很好,不像托孤反像要赠礼,甚至在室内踱起步来,早已有过规划一样道:“等你腾出空,我引你认一认楼中人员、事务,也让他们认一认你。待我弃世,楼中所有,尽皆转交给你。” 季卷震撼地对着他看,像是十颗流星瞄准了她同时往下砸。她在十颗流星里随意挑了一个问:“你为什么觉得我想要金风细雨楼?” 苏梦枕一愣。他脸上难得现出些迷惘,道:“我别无他物可做定聘。” 定聘二字一出,把季卷好不容易端正起来谈公务的态度又搅散了。她有些受不了他在谈情与公干之间两极跳跃,笑问:“你把金风细雨楼给我,是单纯想当做聘礼呢,还是想诓骗我替你当好几万人的大家长?” 苏梦枕道问:“你不想要?” 季卷又笑。她当然想要京中与六分半堂分庭抗礼的势力,但不该是他以托孤语气说出来。她也不想在这种时候听他说什么寿命论的扫兴事。于是她笑着打岔:“这定聘太重,青田帮可还不起——我是不可能说我死后就把少帮主位置让给你的,帮里一堆人等着升职呢。” 苏梦枕迅疾道:“我不需要。” 季卷于是毫无谈判余地地笑:“所以我们别在这里做遗产分割了。” 她瞧着苏梦枕脸上表情,虚情假意道:“你要当真想送我点什么,比起这看起来像骗我额外多打一份工的金风细雨楼,不如换成我更想要的。” “你想要什么?” 季卷笑意盈盈:“我想要……”她忽然收住声,见苏梦枕的脸色稍微往古怪的方向滑去,便恍然回忆起当日在河上画舫,她婉拒免死铁券时,用的是与今天一模一样的话术。 当天她找了什么借口岔开话题?好像是找他讨要杨无邪? 她又想起在边关接的那封由杨无邪代笔的信了。苏梦枕在这种时候心眼之小,故意要向她显摆“我有杨无邪你没有”一样。 她轻哼一声,在苏梦枕莫名紧张起来的眼神下,笑盈盈把话接完:“我想要你的大氅。” 月前边关,她出言拒绝的那件大氅。 苏梦枕咳嗽几声,像胸腔被笑意带动发痒。身未动,披着的大氅已解到他手里,身上只剩件轻薄皂色里衣。一脱下厚氅他就开始咳嗽,咳嗽也没影响他一步掠至床边,将肩处加厚了毛裘的大氅披在季卷身上。 天气远比之前要热,即使内力有成后寒暑不侵,厚重大氅落在身上时仍带来些许燥气。燥不在身,在于心。 而苏梦枕依然维持着弯身的姿势,离她相去咫尺,眼中有焰火在烧。 季卷没有定神去凝他眼睛,伸手解下大氅,转铺在苏梦枕冷硬的床榻上,然后舒舒服服地,找了个姿势躺在其上,笑道:“——好了!不管你是要给楼子找接盘,还是真要和我谈聘礼,都等明天再说,我和你聊天太容易累了。” 说到这里,她以在家一样的疏懒姿势,毫不容质疑地窝在了苏梦枕床上,抬眼略带挑衅地笑看进苏梦枕眼里。 苏梦枕扬眉瞬目,忽问:“你今夜要留宿?” “我今日要是不留宿,犯的可是欺君之罪呀。”季卷无辜地,丝毫看不出畏惧君权地道。
第91章 一个留堂问题 苏梦枕对她定定地望,忽俯下身,膝盖压于床沿,停在相隔咫尺之间。他长期困于病痛,冰冷外表下依旧始终燃烧暗火,如今火焰竟像自他眼中流淌出来,随视线一寸寸,一线线缭绕在她周身。 他从不掩饰。爱不掩饰,欲不掩饰,心念一动,便臻于充溢,深重情绪压下,令季卷也如置身烈火般发热,继而出汗,逐渐紊乱呼吸。 她在需要急促呼吸才能喘得上气的沉滞情绪中勉力拔出一段自我,胸口起伏着笑:“苏楼主是在拿我练什么眼神杀人的武功吗?” 苏梦枕又向她靠近了一些,束紧的头发坠下一缕在她唇边,他伸手捻起发丝,泛白指甲似有似无地从她唇上掠过。他低声道:“你不必紧张。” 他霍然起身,使夏夜空气冲散高热,旋即背身急促道:“我虽称不上君子,亦不算狎邪小人,至少我行事仍有底线。床下有暗道通往京城各处,有一条出口在你别院附近,我随时可以带你离开。如果你要留在这里,”他微一顿,喉结滚动,又继续道:“我的屋子对你并不设防,唯要小心床上玉枕,其中置有机关暗器,是我最后保命的手段,绝世高手亦难全身而退,你轻易不要触动。除此之外,别无嘱托,你早点休息,我明日再——” 他一边说,一边已走到门边,扣住门框,正要提步走出房间,却听身后簌簌,季卷从床上坐起,以极心平气和的语气打断他道:“你要是想穿成这样和我在京城练一练轻功,倒是可以随时开门。” 苏梦枕僵立在了原地。在这种时候的挽留已不只是挽留,比起邀请,更像催促。他慢慢转身,双目寒灰更燃,忽翻身上床,一身瘦骨与染香皂袍铺天盖地往她视线里扑,令她下意识眨眨眼,只这眨眼的功夫身上云朵的重量又飘了开去,等视线重新清晰,苏梦枕已直挺挺贴床沿躺下,甚至连眼睛都闭上了,同一具僵硬尸体没什么两样。 季卷在他身边闷声笑。苏梦枕的房间布置简陋,卧榻自然不宽,被他几乎用上了缩骨功的躺法一占,居然还能给她留下不必有肢体触碰的空间。过于刻意,反倒叫她想笑。她笑着问:“如此良夜,苏公子这就要睡了?” “我伤势未愈。伤口要养好,除了少动刀,就要多静养。既然没办法避免与人争生死,对我伤口有好处的唯一办法就是找到时间多静养。我不想寻死,自然应该早睡。” “嗯,你的话虽然多,心的确挺静的。” “季卷,”他的胸腔往下一塌,仍闭着眼,从唇缝挤出声音道:“我还未下聘。” 他的神色似在按捺什么。按捺情绪,按捺冲动,首要的是按捺睁眼的本能。 人在按捺欲求的时候,就难以按捺皮下血液奔流,令季卷能够欣赏到一点薄红自颧骨烧遍他袒露肌肤,径直没入掖紧的里衣领口。她仔细瞧着,故作纳闷道:“怎么,就算只是朋友,也可以留人借宿一晚吧,有什么是下聘之后才能做的?” 苏梦枕不答他不爱答的问题。他眼球在眼睑下转动,闭目中仍回避与她视线交集,快要按捺不住之时季卷忽然轻笑,抬手用掌风吹灭灯烛,和衣在他旁边躺下。 黑暗并不能隔绝她的清明视线,因而她可以轻易看见苏梦枕缓缓从胸中压出一口浊气。那模样实在小心翼翼,也相当严肃,因严肃显出几分滑稽的可爱,叫她更想逗弄两句。 季卷转开脑袋,直视着房顶,故作不经意道:“对了。忘了和你说,我睡相很差,夜间要是乱动,打搅你睡眠,固非所愿。” 她说完便细听,听不见任何回应。苏梦枕一动不动躺在她身边,连呼吸声都停了,这回彻彻底底像一具打算埋回土里的尸体,尸体自然听不懂活人言语。 次日醒时,她居然规规矩矩,维持了入睡时的平躺姿势,只是刻意隔出的一点间隔没了,左肩贴着右肩,手臂并着手臂。苏梦枕在她身边,冰冷僵硬的身体也回归温暖柔软,呼吸均匀,似兀自未醒。苏梦枕睡着时既无防备也无攻击性,瘦削一条挂在床沿,病气覆盖住他的急迫,使他更像个气力不济的寻常病人。季卷枕起脑袋,安静瞧着他,忽狐疑开口:“你是不是已醒了?” 在她目不转睛的注视下露出破绽的人合着眼道:“我早就醒了。” “醒了还装睡?” “我不想醒。” “这么孩子气的话真不像苏公子会说的。” “如果你的现实总是惨淡,唯梦里还有几分颜色,”苏梦枕仍闭着眼道,“忽有一日彼此颠倒,也绝不敢轻易清醒。” 季卷笑问:“哪有人不想多幸福一点,非这么留恋惨淡?” “痛苦不会作伪,幸福会。” 季卷终于明白他这近乎自苦的生活环境是出于什么目的了。她摇一摇头,意识到苏梦枕看不见,又停住动作,靠到他张目可及处,轻声道:“幸福会作伪,但我不会。” 苏梦枕眉睫微动,睁眼来寻她。不需他动作,因她本就贴在他眼前,笑意温柔。 他喃喃道:“到梦醒以前,你不可叫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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