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卷笑。她有些遗憾把自己训练出了常挂微笑的习惯,以至于此时没法将心中情绪只用一个笑传递给他。 或许已用别的方式传递给他,因苏梦枕忽抬手抹平了里衣褶皱,在她大惑不解之际,将她端正地按进他怀里。 患有肺疾的病人的胸音总是嘈杂难听的,好在另一道沉重的震动声压过了肺腑摩擦的玻璃音,血液被沉重泵出,滚烫击在季卷耳膜上。她趴卧在苏梦枕胸前,嗅闻衣襟上沾染的药草苦味,难得不想掌握主动,懒懒道:“我不也在与你一道做梦吗?” 苏梦枕不答。他只做了一件事:收紧双臂,将季卷更深,更用力按在他怀中。 金风细雨楼的楼主与青田帮的少帮主在自己领地内都是公认的工作狂。具体体现在往往天还没亮,两人已经结束晨练催促起下属交付工作。但今日他们齐齐放松了点绷紧的弦,做他们平时最不愿做的,脑袋空空,虚掷时光的那类人。 季卷神游物外,直到身下胸膛起伏逐渐急促,苏梦枕侧过头,竭力在忍打破气氛的咳嗽,才撑起手臂,翻身下床,同时听他忍受不住地发出一连串呛咳。 这咳嗽细听实在残忍,更残忍是他视之如常的态度,就像他昨天轻松与她谈身后事。季卷大部分时候都保持乐观主义的态度,总相信有机会解决他的病,首先应当他自己更珍惜些自己的性命。 因此等苏梦枕好不容易咳完,哮喘样急息着站起身,便见到季卷脸上又一次漾出假笑。 季卷笑道:“我得走了,我可相当忙碌。剩下这几天我还有很多人要见,很多事要谈。” 苏梦枕正要颔首,听她语气轻柔,笑意盈盈地又补充:“所以你要谈订婚,只能与丁伯凌姨商办,我的时间表里可排不开听你安排遗产继承的空当。你最好同他俩仔细地谈,谈完近秋,你再留他们赏菊,我会相当满意。” 苏梦枕颞肌抽动,盯着她看一会,又忍不住,咳嗽着问:“你不高兴。” 他这句话说得茫然,颇有些不明白何以惹她不快的无辜。 季卷看看他,先提起另一桩正事:“我听说你要与六分半堂一道,筹集上万江湖中有志之士从征。” 苏梦枕道:“还需要时间。今年立冬以前可以北上。” “虽然都是武林中人,队伍鱼龙混杂,各有打算,要想压服这么支队伍发挥战力,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谁是指挥?” 苏梦枕眸中有两点寒焰闪烁,对着季卷明知故问的提问答:“是我。” 季卷于是笑了一下。她忽伸手将他散乱的鬓发掖至耳后,手指随之停在他面侧,道:“那我有一个问题要留给你,等下回北地相见,我只想听到一个我愿意听的回答。” 苏梦枕抬手攥住季卷手腕,指腹摩挲她不算细腻的肌肤,眼神移在她掌沿,心思显然已有些漂浮,好在应承依旧痛快:“你问。” 季卷眨眨眼,垫脚前倾,往苏梦枕唇角轻轻一触,在他情绪激烈到重启新一轮咳嗽以前退回原位,瞧着他震颤以外更陷入两种冲动拉扯的眼睛,满足笑道:“请听题——” “苏梦枕。现在你想再活多少年?”
第92章 风烟将起 这一日之后,季卷与苏梦枕各自忙事,连碰头的时间都凑不出来。她还得接着扮演赵佶歌功颂德的背景板,应大小官员宴饮的约,借机与其中几位搭上关系,在这期间,民间逐渐传起金风细雨楼楼主紧急吃回头草的流言,其中不免有六分半堂抹黑痕迹,金风细雨楼上下却受首领影响,喜气洋洋顺势宣布将与青田帮订婚的消息,季卷偶尔在街边听闻,总忍不住笑,差点要把巷井闲话收集成册送到苏梦枕案头。 她终究没空这么做。等京中琐事一了,季卷随赵佶许诺的十万军同返燕京。说是“十万”,其中五成是负责押运物资的后军,五万真正配了兵器的兵力中,三万是急征入伍的新兵,自不必要求他们战力,剩下的两万老兵,也东倒西歪,连大学生军训方阵都站不直,唯一能有点用的就是装配了五百杆季卷进献的新式火器的禁军,可在她死亡凝视下,这些所谓精兵抖抖嗖嗖,能准确开枪的只有十之二三。 对大宋冗兵质量本就没什么期待的季卷叹一口气,转过头检阅军中那些样貌堂堂就是不堪大用统兵官,心里已开始思考把这些人手上冷兵器收了回炉,做点农具之类,热兵器收缴留给青田帮的主意了。 就当买一赠一,买的是物资,送的是十万张要吃饭的嘴。总算都是壮劳力,有总比没有好!她这么安慰自己,确定了这支宋军离上阵厮杀隔了起码一年的操练,至少今年以内,她能依仗得上的依然是自己的心腹队伍。 可能还有苏梦枕不知道何时能带来的一万江湖人。江湖人秩序虽差,凭个人勇武也能与骑兵相当。 一路琢磨着怎样利用这支根本不能派上前线的队伍,状况百出地回到自己地盘,等她见从江南赶来的宁中则英姿飒爽,立在青田帮百余人的队伍中,气度齐整、喊杀震天地正操练,再回头看看差点把这点路走了一个月的宋兵,眼眶一热,差点要哭出来。 宁中则收剑上前,正经对她以官门中人见礼,末了方笑道:“怎一副受欺负样?” “唉,你不懂,”季卷握着宁中则的手,大为感动地说:“我差点要怀疑军队究竟该是什么样子了。” 她开一个玩笑,心急火燎地求霍青桐赶紧把这支宋兵拉走操练,等差不多安顿完毕,这才坐到议事厅中,集合几位心腹开会。 萧干先向她汇报治地内务,他已经很了解季卷关注点,先着重讲了夏稻、商贸等治地民生,才又汇报道:“收并怨军已重编队成军,适应兵甲,随时可战。” 季卷脸上露出些笑意:“都是些不错的消息。我们的邻居们呢?我不在这段时间,可有什么动向?” 负责不同方向侦查的向将军与戚少商对视一眼,向将军优先开口道:“中京处自杨莲亭杀君夺位至今,并无外扩动向,如今城中竟似断绝音讯,探子轻易送不进去,也不知其中人在做什么打算。” 季卷笑道:“他们是最不必分注意的了。杨莲亭志大才疏,做不了首领,他要强行统治人,恐怕只能以强势武力使辽人敬之怕之,却服不了众。他们没多少余力往外扩张的,以后有机会,倒是可以与他们连一把手。西京那边呢?” “耶律大石拥幼帝自立后,因东北两面由我们与杨莲亭分据,耶律淳也已被我们击溃,如今倒成了辽国正统,大多流亡贵族都将他那边当做流亡终点。这月余来,他宣言养兵待时以东进,收拢西北各部,境内一统,上下服膺,他哪怕是为了维护自身正义,也要随时东犯。” 霍青桐点头补充道:“向将军的队伍已在涞、易两水处布哨,一旦大军开拨,我们随时可应。” 季卷脸上仍笑着,先思索道:“在近不在远。我们立足未稳,正是进攻的机会,我对耶律大石其人并不熟悉,不知以他性格,是会先小股势力试探,或是直接压上大军?”她这么问,视线落到萧干脸上。 曾与耶律大石有过私交的萧干答:“此人外粗内细,知兵用兵,相当谨慎,绝不会贸贸然大举刀兵,必先以千余人队伍骚扰,探查治军是否严明。”他一犹豫,又道:“以他的性格,要当真大举进犯,必定是看到取胜之机。” 季卷听出他言下之意,便点一点头道:“既然这样,那么耶律大石打过来的可能,还不够确定了。”她自己有些考虑,先引而不发,并不立即驳斥萧干,而是笑问:“谈过北面、西面,我们东北的邻居又如何?” 戚少商道:“我有不少弟兄始终在锦州一带,尝试进辽阳府内探听情报。女真人虽占据此地,并不在此经营,只做牧马游猎。近来夏盛,草木繁盛,利于牧马,便来得更频繁,似乎对当下境况很满意,一时未见他们继续进犯的打算。” 季卷问:“夏天草肥,等入秋后生机萧煞,他们要去何处牧马?” 在座均是反应机敏之人,听季卷问话,瞬间了悟,齐齐变色。 “生女真不受教化,更不事耕种。” “待秋末冬初,青黄不接,对他们最有利的选择只有一个。” “南下!” 霍青桐深吸口气,道:“锦州一带仍有古长城,我点过朝廷物资,其中建材,要接续长城筑一道临时防御工事还算充足。秋末以前,必须在锦州征发力役,完成工事。” “不够的。长城不能围住整个南京,而女真骑兵脚力朝发夕至,只要找到一处破绽,就能突入境内。必须以全军应战!” 戚少商好奇问:“全军?你们说的全军,应当不包括宋兵吧?” 此言一出,室内顿时在凝重气氛中挤出几道滑稽的笑声。笑毕,戚少商才又道:“看来萧兄说的全军,说的是眼下屋中所有人手上兵力了。——当真不留人驻守燕京?耶律大石那边,难道不需要提防他们两面夹击?” 萧干的脸色又变了一变。 季卷到此时居然还笑得出来,轻松接话:“向将军与戚大寨主并未与女真接触,对他们习性并不了解,尚有可能做出误判。耶律大石可是随军正对过女真的将军,对女真南下的习惯了解至深。这会不会就是耶律大石要等的取胜之机?” 宁中则起先对边关事并不了解,开会时凝神细听,及至此时,情势已然清晰,见除季卷众人皆是表情沉重,便拍案道:“既然逃避不过,也唯有一战了!” 萧干沉默不语。他也曾率自家奚部北上御敌,被女真骑兵冲杀得落花流水,心里天生存了分不自信。如今他手上兵力,除却原有的这部分,新收拢来的怨军,更是被女真冲垮过,等来日阵前,士气天生短了三分。即使算上季卷手上汉兵,在他心中,也不一定能保证胜过女真,更何况如今背后还需要担忧耶律大石的伺机进攻? 宁中则这一语动员落下,屋中全无响应,便知情势艰难。她性格刚烈,哪怕玉石俱焚也绝不怯战,柳眉一竖,正要继续动员,季卷却笑着站起身,自信道:“燕京城自有人来守。” 她这句话一出,登时吸引来所有人目光,霍青桐更是抢问:“哪方势力?东方不败?” “我的确打算派使者去见东方不败,不过是想让他帮忙另一件事。”季卷道。她稍稍卖了个关子,还没等座中诸位追问,立即老老实实,向他们坦白了计划。等她诚恳说完,萧干脸上虽仍存着怀疑,到底没有彻底否定,只是道:“如此,或有一战之力。” “你该多相信自己的队伍一些,多质疑女真的队伍一些。”季卷笑道:“所谓常胜之师,反倒更难接受哪怕一小部分的败绩。女真已经习惯于胜利啦,因而挫败后的心理反噬,可比我们的队伍要剧烈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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