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可以做一辈子锦衣玉食无情人,战火终究烧不到福建山坳,她甚至不必深入山坳。中原十室九空,生民涂炭,与她何干? 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季卷没吃过一次鸡肉卷。青田帮十数年靠商贾大肆敛财,被她反手砸进各项用度,浚通后的水道里奇珍异宝往来无休,她的居所依旧只一床一褥,耗费最甚,不过一柄又一柄制式长剑,如此而已。 想救人,想让更多人活,而非见他们死,哪怕这些人并不一定值得活下去。 ——习武之心,不过如是。 见其生,不忍见其死而已。 心中信念如碧水洗过,与十数年前决意习武时一样明晰。左奔右突那一口真气终于被她驯良拢于经络,注入宁中则体内,她眼花目眩,余光却见宁中则僵硬手指微微跳弹,冰冷胸口逐渐染上几丝柔软。 ……宁中则的口中呼出幽幽一缕气息。 生的气息。 季卷惊喜中大叫:“宁前辈!” 得宁中则迷惘睁眼,似仍未弄清身处何地。若已至九幽黄泉,何以眼前仍是季卷这张如花笑脸? 她正迷茫,却另有出气不见近气的血人栽在她身边。苏梦枕百忙之中屈尊一脚将被他削得仅余人形的岳不群踹到季卷二人身边,同时不忘深凝面如金纸的季卷一眼。 季卷见他眼神,忍不住安抚一笑,拾起宁中则的剑,胸中一口真气凝而不散,手中剑式威力更盛三分,直扑往被戚少商与雷卷二人合力截住的方应看身前。 而在她之后,岳不群慢慢爬往宁中则身边,试图握她手掌,无力道:“师妹无事,我纵死也能安心了。” 宁中则周身无力,仍狠狠从他掌中抽出手指,冷笑:“亏你为岳大爷后裔,居然投奔金国,做此无家无国之事,有何脸面忝居华山掌门,有何脸面喊我师妹?今日我便代华山列位祖师,将你这恶徒逐出门墙,从今往后,华山一脉,革除岳不群之名!” 岳不群呆了一呆,濒死以前,未料到岳夫人竟会对他说如此绝情之语,喃喃自辩道:“我岂是背祖之人?只是女真势大,若我能劝动金主,推行两国睦邻,致使永久亲睦、永久和平……”他目中突现无尽柔情,又喘息道:“你是不知。我服过任盈盈那妖女的‘三尸脑神丹’,本就活不过一年。师妹,你还觉得我是那趋炎附势之人吗?我一颗真心,当真是为消弭两国争端,还天下太平而来的。” 季卷扑往方应看的脚步一绊,自问:“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像汪什么卫说的?” 她只走了瞬神,心中笃信另一套理念,自然对岳不群说辞嗤之以鼻,宁中则却呆了一呆,消化了番岳不群话语,忽冷笑一声,将季卷抛下的断刃丢在岳不群面前,道:“你那睦邻友好的主张如今被我们一搅,既无必要,也无可能了!既然已没什么活头,你这就自裁,下去对先祖先师,对你的女儿自辩去吧!” 岳不群立时噤声,面露惊惧地望着地上断刃,片刻哀求道:“师妹,我还不欲……” 宁中则已彻底看透他,鼻哼一声,抬足跨过奄奄一息的血人,自袖中拿出柄短匕,往阵中走去,再不向他分去半个目光。
第111章 “咳” 方应看却往季卷身上投来千倍、百倍的目光! 目光灼灼。 几近痴迷。 他看着她,仿若色中饿鬼见到绝色美人,垂涎欲滴地问:“这难道就是传闻中‘神照经’起死回生的效用?” 季卷冷笑道:“方公子知道的倒挺多。”挺剑再刺。 方应看不以为意,神枪血剑齐出,一人应对三人夹击,动作狼狈,神态却仍温润含笑道:“可惜我没机会遇见修习神照功的江湖前辈,否则还有机会与季姑娘切磋一番。” 他笑得温文、可爱,若是细瞧起来,竟还有几分无辜。那笑容一祭出来,竟令左右贴身的戚少商与雷卷二人下意识回头瞧了眼季卷。 季卷大怒:“看我做什么!” 她面上大怒,心中仍冷静,长剑做刀,劈往方应看左臂,后者脸上带着与她竟有五成相似的假笑,手腕翻转,以枪尾尖刃回枪再取季卷胸口。 戚少商与雷卷这会反倒确认两者笑容的不同,见方应看这出其不意的回马枪,剑刃指骨齐点于艳神枪脊,截住攻势,收手时忽面色一变。 枪上淬毒!枪尖扬起之时,无形无色的毒已融于周围空气,令围攻三人多多少少,都吸入毒雾,足下立时发软。 而方应看继续微笑!诡谲、阴毒、得逞的一笑。 即使友方援手未至、季卷援兵却提早埋伏,与他一般,存了在此处峡谷瓮中捉鳖的心思,方应看在诸多劣势之下,居然仍按捺住逃跑之心,专注于最初决断。 杀季卷! 今日必要损兵折将,若他此时不能成事,对内不能向金主交差,对外再难抵挡季卷秋后算账。 杀了她! ——至少废了她。 然后逃跑! 留得青山在。 因此当枪上“闻香下马”迷药发作,他面对两剑一指,第一反应是往后急退,要第一时间跳上长城墙垛,同时扬手一挥,一大一小两道银光自袖中激射,衔尾直指季卷咽喉! 雷媚在腾挪躲避胡斐期间变色惊呼:“金漆神箭!” “金字招牌”的镇山之宝。他能带出这件宝物,足可见方歌吟对他有多看重、有多信任。方歌吟将这件重宝赠给方应看护身,是为他若陷于恩怨纠斗、民族争端,能够以此自保。 而他此时用来杀宋人! 替金人杀宋人。 两道银光首尾相连,迅雷不及没往季卷死穴。“闻香下马”使人应变迟缓,而银箭极快,倏忽已要钉穿季卷。 甚至已钉穿季卷。 银光没入,季卷倒飞! 无声无息,无血无泪地倒飞。 令已经远遁的方应看甜美、怅惘地一笑。 多少一时风云的豪杰,怀抱改天换日的志向,最终都死得无声无息? 他一笑,旋即一叹,在确定双箭立功后,居然又生出些许寂寞的惘然。世上有敌令他惴惴,世上无敌反而叫他寂寞。 方应看想到此,眼波盈盈,几乎要为季卷掉下一滴泪来。 但他尚未来得及掉泪,身下雷媚已借此惊变,摆脱了胡斐纠缠,急奔而来,向他伸出手道:“方公子,救我!” 方应看的泪花隐去,笑容浮现。温文、可爱、无害的微笑。 他伸手来拉雷媚,含情脉脉地唤:“阿蚊,来。” 雷媚便也在危机中露出小女儿情态,心甘情愿、毫无防备地攥紧他的手掌,被他拉入怀里。然而立即便发觉浑身内力如布袋破口,往方应看体内倾泻! 方应看抱住雷媚,就像抱住替自己补充内力的储备粮,前掠之时仍温柔地抚摸她鬓角,笑道:“阿蚊,我只差这一丝就足够破境了。”他幽幽叹息:“我本想拿季卷补完吸星大法的最后一丝,这贱人始终提防,我都摸不到她衣角,唯有你还信赖我。” 他低下头,又亲昵地想亲一亲雷媚鼻尖,道:“幸好你还……” 话说一半,忽而卡在喉头! 因为另一样东西也卡入他体内。 一柄细、秀、凉、美的剑。 卡入他膈肌与心脏之间。 霎时挑断他所有生机! 雷媚咯咯笑着亲一亲他瞬间苍白的嘴唇,又凑到他耳边,以咬耳朵的亲密姿势,对他道:“雷老总向我嘱托过,必要时尽量把苏梦枕弄死,但家国大义不可轻忽。你要是只想杀人,不要引辽人反攻该多好?” 说完这句,她居然也面现出几分难过,从方应看身体里拔出细剑,将他蹬在一边,自己轻轻巧巧,落回地面,大声抱怨道:“为了刺他一剑,我至少损失了三年内力,这武功退步,谁能赔我?”她转向刀芒微抖的苏梦枕,全然不读空气地问:“苏楼主、苏公子,金风细雨楼和青田帮哪个能给我补偿?” 苏梦枕没有看她。他甚至没有看向季卷,在她倒飞出去的瞬间,刀影颤如垂红,杀意直冲快活王,肩上伤口仍溅血,与快活王身上刀口同溅,最后一刀抹断快活王咽喉,刀犹未收,刀背发抖,一时竟不肯回身看向季卷伏身处。 然后有咳嗽。 “咳、咳。” 苏梦枕沉默不语,有人咳嗽。 “咳、咳。雷媚堂主,你要是愿意加入青田帮,想要我怎么补偿你都行。” 季卷仰躺在地,痛苦咳嗽着说。 她不住揉着脖子。脖前一支玉箫寸寸碎裂,碎裂以前,将将抵住一长一短,两根力取她性命的银箭。张一女的玉箫。她的父亲,天机首领张三爸担忧她安危,将这柄武器改造得能与世间任意神兵相当,而张一女在昏迷以前交给季卷护身。幸而得到雷媚示警,知道飞近的暗器是什么,令她不假思索,立即抽出玉箫抵挡。 那两枚小箭没入玉管,尾羽将将卡在其外,震碎玉箫气孔。她得考虑该怎么补偿张一女,但在考虑这件事以前,并不妨碍她揉着脖子坐起来,同时微笑。 温和、可爱,完全无害的微笑。 与方应看脸上一样虚假,用来隐藏真实情绪的微笑。 对于习惯伪装的人来说,笑容总是大同小异的。 但笑容底下的真实却绝不相同。 她用微笑掩饰整段脖子快要断折的疼痛,站起身的同时急急从袖中翻出“活字号”的解毒药,忙着分发给受方应看“闻香下马”影响的众人。 一边发药,她一边不忘对雷媚笑道:“希望我们下回还能有机会,像这次一样默契合作。” 她还想再说两句,不得不提前收声,怕再说就要从嘶哑嗓音里暴露她受“金漆神箭”钝击后的内伤。 好在她已不用说话。因为一只手覆上她咽喉处。冷的手。手心微濡。 苏梦枕的手。握刀的手。 当众所周知的恋人靠近之后,她就有了理由不再强撑着对别人说话了。季卷垂下眼,连笑容都柔和几分,等他捏一捏自己颈骨,又很满意地咳嗽道:“没有碎。” 季卷无奈地瞧着他笑。 得见方应看于高处坠落,那些被他引诱鼓动的江湖人也大多丧失了斗志,聪明如金轮法王已早早高呼投降,死硬派人数更少,在围攻下迅速不成气候。这种时候实在应当清一清嗓子,登高发表些战后总结,也的确有相当多视线往她处投,等见到她正被苏梦枕低头专注揉着脖子,视线立即变得躲闪,且充满探知欲。 苏梦枕的冷冽内力蕴在季卷喉咙间。此处是人体最脆弱的死穴之一,寻常人绝不敢将其暴露到别人掌控下,但苏梦枕送出内力时自在,季卷任他动作,也相当坦然。冰凉的气息在她咽喉淤青间回转,化去一整块淤血后才收回,苏梦枕的手掌沿她脖子往上,下意识就要抚摸往侧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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