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梦枕也笑。他低头点一点足边纸钱,像在看她付以行动的豪言,忽漾出满目柔情,道:“我知道。” 他不再提及战事,又拍开一坛酒,往地上浇了一半,余下的自己仰头一口喝干,轻咳着转道:“家父忌辰当日我正在北上途中,当时虽仍在途,我已经料到你会拿回应州,想着等踏足燕云,再寻机祭拜。今夜托信于风,他若泉下有知,也当瞑目了。” 季卷便笑,笑着拎起酒坛道:“这么算来,苏老楼主能瞑目,我还占了一半作用,那也该分我一半的酒,可别想独占。” 她仰头喝干坛中酒,生怕被人来抢一样。喝惯了现代的高度酒,这点寻常米酒的度数根本谈不上难度,一口气喝完再放下酒坛时,她脸上依然白生生,眼神清醒,带了点得逞的狡猾笑意。 苏梦枕凝视着她,显然不打算夺回酒壶,片刻一叹,伸手揽住她双肩,轻声道:“此生我已无憾。” 季卷没急着反抱住一身酒气的苏梦枕,摇晃着空坛,似真似假地抱怨:“怎么一种就算明天死了也高兴的语气?” 抱住她的青年低笑。未答。 她却认真问:“你不会真要说什么只争朝夕吧?说起来,我上次问你的问题,还一直没等到你回复呢。你打算活到多少岁,二十五?三十?等燕云十六州回归,立马就能瞑目去见老楼主?” 苏梦枕的笑声从轻微转烈,在她快要恼火,正计划着踩他一脚让他严肃对待时,才收了笑声,不认真作答,而是反问:“你打算活多久?” “别逃避回答!”季卷稍微提高了声音,佯恼道:“我打算活到一千年以后在首都看升旗,怎么样?你要是计划变成男鬼一直跟着我,我也不是不能考虑。” 苏梦枕好像又被她逗笑。他松开正在他怀里剧烈挣扎表达不满的季卷,边咳边笑道:“我长你几岁。你若是寿满百年,我要比你多活四岁才够。” 他收了咳嗽,也收了笑。直白、坦诚地凝视她,又问一遍:“你想活多久?” 是提问,也是回答。 季卷头一次发现自己是个这么好哄的人,为苏梦枕这几句话,不仅是心,连整个人都要融化了。她哼哼唧唧着,终于在他燃着暖火的专注视线里想起今夜找他最初的目的,从袖中拿出两枚戒指,递到他眼前。 两枚合金材质,内圈刻了姓氏,留了些手工痕迹的素圈戒指。 她相当得意道:“订婚要送戒指,这可是我家习俗。现在买是买不到啦,幸好我以前会做些手工,唯独没想到忙成这样,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才做完。” 苏梦枕抬眼瞧她,似乎已猜到她接下去要说什么,眼中漾出更多笑意,问:“福建路并无这种习俗。你的家在何处?与那些无名高手同一个来处?” 季卷透过两枚戒指的中空看着苏梦枕,片刻抱怨道:“你就不能装作什么都没猜到?和你坦白都没有那种掀底牌的快感了。” “只是私下猜测,我在等你愿意说。”苏梦枕淡淡道:“不愿说也没事,我并不在乎你想保留多少秘密。” 季卷微笑。笑着摇头道:“你猜对了一半。我与宁前辈等人一样,并非此地土生土长的人,但又与他们不同。”她拉长了左臂,比划道:“如果以肩膀为起点,按时间从三皇五帝往现在拉一条线,不同朝代依照远近顺流而下,宋代大概在手肘位置,宁前辈她们在你之后,最迟的到了手腕,而我生活的时代比所有人走得更远,距今将近千年,已到了我所认知的指尖。” 她说完,正为自己的形象解释沉醉,苏梦枕已伸手握住她指尖,像在握她形容中生活的世界。 “所以你心急,是因为在你认知里,朝廷已维系不了多久。”他动作柔和,言语依旧锐利,第一句就直指他最关心的事情:“离亡国还有几年?” 季卷为他的敏锐摇头笑起来:“我的历史学得不算好。”她这样说,依然向他讲述了她所知的未来,讲金人南下,赵佶禅位,道士守城,而后靖康之变。她讲这成为后世将宋代历史一分做二的节点,再之后康王即位,绥靖纳贡,讲直把杭州作汴州,讲家祭无忘告乃翁。 她看着苏梦枕眼中寒火愈演愈烈,周身杀意愈听愈重,虽安坐着,犹似磨刀,等她全部讲完,刀也磨完归鞘。 磨好的刀入鞘,苏梦枕望向她的眼神复又柔和,浑身却绷紧,像已暗下定不可更改的决心。 “我已知宋廷,”他问:“还不知你。” 季卷抿一抿唇。讲自己总比讲旁人对宋代的历史评点要难得多,甚至不知从何开口,先干巴巴如同面试般历数自己人生,见他虽然费解,依旧沉默在听,方才宽松些许,信口讲述自己生活琐碎,讲自己思潮演变,把自己当成口袋,把袋子里藏着的部分少有地掏出来给人看。她讲了很久,把苏梦枕带来的酒全部喝干,依旧觉得口渴。 “时代越远,便越能继承前人累积,令普通一人,也有远超当世的见识,就像你现在肯定不会再质疑我为何坚定要造赵佶的反了。这是青田帮技术和制度的根本来源。”季卷坦然道。她勾着苏梦枕手指,忽笑道:“也是我送你戒指的来源。” 她不想再谈太严肃的话题,举起手中戒指道:“我们那边,男女订婚、成婚,总要有一枚婚戒,为了承诺白首不移或是之类。我其实不太喜欢形式主义,但那天在京城,我想,如果我要借送你什么东西的机会,和你坦白我的来历,第一个想到的还是戒指。” 她苦笑一下,脸上那些伪装出来的不可撼动的信心卸去,自嘲道:“毕竟我也只是个俗人。” 苏梦枕垂目接过戒指,抚摸片刻后问:“该戴在何处?” 季卷一愣,旋即笑道:“不必戴。我送你只是为了满足自己一点私心,你好好收下就是。况且我也试过,戴了戒指简直拖累出剑,我们江湖人还是适合简单朴素……” “那就是右手。”苏梦枕下结论。他指腹在内圈绕过一圈,比量起内径宽窄。季卷屏住呼吸,注视他仔细比对过直径,慢慢套进无名指指根。 ……她伸手握住苏梦枕,摩挲他手上指轮,片刻嘴唇微颤喊:“苏梦枕。” 不等他应声,她已倾身来吻他。 她用力吻,不止于唇瓣研磨,奋力在他嘴唇上一咬,趁他失神已勾入深处,将酒气药味混作一谈。苏梦枕学得相当快,瞬息与她于方寸之地共逐,她吻得情动,翻身压在他腿上,不等调匀呼吸又想继续,被他枕着后脑压退半寸。 咫尺之间,苏梦枕眼中火焰汹涌,在她濡湿的唇角仔细嗅闻,片刻笃定道:“你没喝醉。” 季卷笑得狡猾:“你担心我酒后失德第二天翻脸不认人?” 苏梦枕也笑,笑得鬼气森森:“我要保证你不会后悔。” 话音与季卷的后背一同落地。有苏梦枕双臂做枕,落地轻柔。但吻炽热。 箍着指轮的手也炽热。 苏梦枕并不是个激烈的人。他内里相当温和,有时竟显得有些迂腐。他的火静静燃在内里,极少外化成毁天灭地的力量。 但面对这种时候、这种事。 再冷的火也偶尔失控。
第114章 刀滚烫 季卷是首先觉得要失控的人。苏梦枕压下她,下意识抢夺来主导权,手掌却只在她腰际游曳,不像迟疑,反像生疏,惹她在深吻间笑喘起来,勾着他的手探下腰线。 她的知识储备只让她得意了这么一秒。 因为那只被她扣着手腕引导的手。 握刀的手。久病的手。微冷,粗粝,瞬时染湿,依旧被卡紧的手,以及手上存在感鲜明的戒指。 ——戒指!季卷不受控地跳弹,扯着腰后退,但身后是草垫山石。苏梦枕扣住她腰,不准她再逃,而戒指和手依旧滞留,与她进退厮磨间逐渐染上滚烫温度。 近在咫尺的失控。 苏梦枕揉开忽皱成一团的季卷,意乱神迷间竟有心思拨开她发丝,笑叹道:“长入梦,如今见也分明是。” 季卷横波瞪他,狠狠翻身将他按倒在地,寻到苏梦枕藏在袍衫之内的艳刀,握住。 刀滚烫。 刀客惊窒。 他终于暂时放弃追吻她嘴唇,在她轻抚刀背时握住她手腕,片刻只喘道:“……季卷。” 她衔着两人乱织的发丝低头笑,相当挑衅的神情,旋即咬下来。 他拂开持刀手。湿漉漉五根手指压开季卷,又确认似地抬头捉她眼神。季卷躲开视线,脑袋放在他耳边磨蹭,苏梦枕便抵着她枕骨轻笑,任她俯身将距离彻底拉进。两人只相距毫厘,正是缠绵悱恻,切要关头,季卷在他掌心忽一惊颤,他也同时察觉,下一个动作立即转为护住她后脑,抱住她往下接连翻滚几圈,极迅速躲到一块孤立的山岩之后。 季卷下意识捂住苏梦枕口鼻,自己也大气不敢喘一口,几乎下一秒便听山丘上由远及近,传来两道前后交谈的声音。 一个道:“谈到正事就耽搁到这种时候,为难你熬夜等我。” 另一个笑道:“是我邀你喝酒,当然再晚都等得起。” 季卷只觉苏梦枕在她手底僵成一块石像。好消息是她自己也成了一块石头。当世两位屈指可数的高手,一上一下、两块石头,躲在山石背后,把心跳、血流、呼吸都压到最低,恨不得能融进地下,做两块半埋黄土的石头,也好过以这副模样被来人看见。 霍青桐、宁中则! 正是星月隐于云中的昏蒙天色,她们两人提着酒坛,一路走一路闲谈,路过此处山丘,见地上乱洒的纸钱和酒坛,宁中则先笑道:“看来今夜想喝酒的人也不止我们。” 霍青桐环视四周,片刻叹:“看来烦心人不止我一个。” 宁中则问:“不如就在这喝?” 霍青桐还没答话,季卷感觉自己已经死了。 社死不如真死了。 霍青桐忽道:“这纸钱的数量……之前在这喝酒的怕不是苏梦枕。卷儿和我念叨好多次,说他出身应州,全家基本都死在这附近。也不知他人现在还在附近吗?” 季卷察觉苏梦枕身上也萦绕起淡淡死意。 宁中则笑了一声:“看来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吧。” 霍青桐叹气:“你别怪我事多。我着实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一想到卷儿要和他组成家庭,我就总觉得……”她又叹气道:“以前我觉得两位师父心急,不知陈家洛的好,年纪越大,反而越理解二老,知道为小辈担心的情绪,实在很难用理智压抑。” 宁中则道:“这是自然。我送珊儿出嫁当日,觉得林平之一表人才,对珊儿也情深义重,半点不知其中内情,纵使如此,夜半醒转,也还是偷偷掉了几滴泪。” 她们两人忽谈性大发,说要另择别处,居然就立在山丘顶上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来。季卷听得心暖,同时又心慌,一眼接着一眼地往天上瞄,狂热祈祷云层永远不要散开。月亮一旦显形,月华之下,单面前的巨石绝难掩藏他们两人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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