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卷一愣,慢慢放下手指笑,瞬息就已忘记公务上的折磨,抿唇笑问:“你很急?” “我不该心急?” 季卷对他的直白向来没有办法。她甚至凑上来,沾了墨痕的手指来捏他,诚恳道:“对我来说,只要喜欢,有没有领证都没有区别,寻常夫妻该做的,我也不觉得现在就不可以。我只是在思考……” 话说一半,她又拧着眉思考起措辞,苏梦枕却笑,咳嗽几声,早有预料地替她把话接完:“你在考虑当下的婚书并不给你独立行事的机会,一旦为妇,要受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的限制,原先做女儿时,尚能抛头露面,嫁给我做妇以后,反倒要受指点、恶言,一力把你赶回我的内院。你知道我不信这些,也不觉得成了婚就要与现在有什么不同,更不需要一个贤惠的女主人打理家事。我家里本就没有什么内务要做。我不干涉你的决定,更不会拿女戒、女书要求你,你有能力,就能做任何想做的事,别人要揣度,最好先揣度我的刀。” 他缓一缓,又道:“我只想和你完婚。”他把重音压在“你”字上。 季卷脸色绯红。她脸红起来的时候,就没有那么自信,那么掌控一切,眸光流转,忽偷笑几声,口中不知含糊在应什么。苏梦枕继续盯她,直到她觉得已敷衍不过去,声音细细道:“我知道。要不然,我也不会……” 她狡黠地对他眨眼,把后面的话咽回肚里,任他填空。她继续说:“我可不会担忧别人言论,他们往后要指着脊梁骂的还不止女人抛头露面这么一点。我真的在思考另一件事:就如你说,女子出嫁从夫,已经是根深蒂固、约定俗成的规矩,那么多江湖女侠,一时搅弄风云,等结了婚,就得被冠以某某夫人的名号,自己手上基业,也统统交给丈夫管理。要是自己有点野心,就必须独善其身,远离婚姻,永远做姑娘,才能保住一点权力。我不喜欢这风俗,总想试试移风易俗,要我偷乐于你的放手放权,仅仅因为‘你不一样’,就太过小家子气了。所以我想拟一份新式婚书,至少以我打样,在领地内起一个模范带头作用。” 季卷捏着他手指微笑:“你瞧,我真的没有信不过你,也是真的在思考。等我想好新式婚书该约定哪些条例,向外征集完意见,肯定第一时间找你签。” 苏梦枕低头看她的手。修长,生有剑茧,指尖透红的手,与她故作镇定的神情迥然相异。他偏过脑袋咳嗽,从怀中倒出药丸服下,咳嗽中不忘反握住她滚热的指尖,顺掌纹扣住她腕骨。 她发红的笑容又抖了抖,但没拒绝。 苏梦枕大口饮尽桌边茶水,漱一漱舌底药味,将她拉到唇下。 她依旧没有拒绝。滚热掌心攀上他后颈时,嘴唇碰一碰他耳垂,热气倒卷:“在我心里,你已经……” 话未尽。话说一半,变成似哭非哭一声轻吟。 正像示弱,转瞬又翻身在上,勾爪居牙地要占回上风,的确不像此世女子,叫他怀疑刚才长篇大论里,有多少是出于她不愿屈居人下的私心。 苏梦枕其实相当有掌控欲。 他也相当有做领导者的信心。 ……他一般不会允许主动权旁落。 但倚香偎玉,柔情绰态,此间做乐,又与蓄意争胜不同。 待她眯着眼,微露餍足,舒气趴伏在他胸口,苏梦枕长出浊气,一时已不知人生到此,还有什么缺憾。 她并不觉圆满,依然继续挑衅:“你还是要努力加餐饭,否则我都害怕哪一次把你弄晕。”她隔着半解的中衣沿他肌肉抚动,发出屠夫对瘦肉的挑剔声响,忽抬头笑道:“这不会也是你的苦肉计吧?叫我小心翼翼,专心伺候你?” 她以为自己说得相当调侃,但眉眼含羞带怯,落在他眼里,便有别种含义。他深深呼吸,道:“你事后才觉得紧张?” 季卷大怒。 她一怒,撑着他胸口猛起身,做出恼羞成怒,立马要抽身离开的姿态,脑袋向后,又吃痛往前一低。苏梦枕也觉得发根微痛,视线追去,才见方才纠缠中各有青丝混杂,不知如何打成了死结。季卷连刀剑加身都不曾动容,此时却眼泪汪汪,受了多大委屈一般坐在他身上解结,越解越乱,终于失去耐性,又像是想到新一轮挑逗他的办法,将发尾缠连的一整根青丝绕在指尖,笑道:“苏梦枕。你说这算不算‘结发为夫妻’……”她侧着头回忆,不甚确定地续:“‘白首不相离’?” 她惊呼半声。另半声融进他吻里。倒转间头发的一点刺痛到此根本无人在乎,他扣着她手压在枕上,她略有不满,眼神相触时又软做一畦沃土,手掌挣脱,却只是虚揽着他后颈,顺他轻重发出烂熟声音,笑眼中蕴着的,已全然是亲和的邀请。 自下打量,与在上审视,情味并不相同,但落到同一人身上,或靡丽妖冶,或梨花带雨,宜笑宜颦,尽态极妍。 身为武林顶尖高手,无论体力耐力都远胜常理,又是情投意合,厮磨已过寅时。季卷嚷着要补觉,滚进角落里沉沉睡去,他不语,等她呼吸渐稳,动作果然又不老实,开始在半片床上左右翻身,渐渐贴上他。如今不必刻意再推,他在她缠绕间平息心绪,好不容易理出零星睡意,季卷却忽惊醒,被自己姿势吓得险些从榻上摔下去。 他虚接一下,胸口震咳几声,听她极为心虚忏悔:“我以前抱抱枕习惯了……没有压到你呼吸吧?我这就松开。” 柔韧腿肌蹭过。 他的咳嗽转调。 季卷失语片刻,忽重新摆回原位,一边还要嘴硬:“退一万步说,我们就不能想想睡觉吗?” 苏梦枕仍咳,咳嗽着握住她膝盖,在她红着脸不知又嘀咕什么的时候,就着缠绕的姿势覆上去。 这一回在她颈下留出红痕,卯时梳洗,她对着镜子看了半天,仔细敛衣挡住,他颇觉冲动,想说些什么时她却转头,高高兴兴地道:“陪我练会剑?” 苏梦枕自无不应的道理。但他还是额外问了一句:“没有不适?” 季卷抽剑撇嘴,已先行跳到院中。他紧随其后,出刀时仍下意识留力三分,待她走神收剑,自知心猿意马,却还忍不住问:“哪里不适?” 季卷拉高领口,只笑问他能不能留在燕京。 无需掩饰,他对这提议怦然心动。若今夜以前,他或许还不会如此意志薄弱,但等满手柔腻在握,恐怕任何人都再难舍得劳燕分飞。 但道理从来不该这么讲。他当然可以独断专行,将金风细雨楼大多数力量迁至燕京,此处生活暂不如汴京,将来未必会差,也不算对不起楼中弟兄。只是他一旦抽身,无人居中周旋,朝中文臣一朝眼热,季家便真要迅速转为与宋廷相对的割据势力。 打,没什么可怕。任何帮派势力都是从战斗里争取来立身之本,不必要的战争却只有拖累。他明明可以留镇宋境,做官家心中足够拿捏季卷的“人质”,拖来发展的珍贵时机,在这种时候,只拘于一夜情爱,就太狭隘。 还是练剑。练刀。 只要力量备足——无论是个人勇武,或是帮派实力,就可斩断一切阻力。宋廷就是阻力。苏梦枕从来觉得行事大胆,如今向内审视,却仍被自身不期然间转变吓了一跳。天泉山下那句“塔露原身天下反”原只是他待时而动的慰安,如今却成拦在他眼前亟待实现的目标。 而他甚至坚信天下反日越近,对四海困穷之境越有力。季卷的所有构想是否切实,是否推行中不致偏颇,在他看来仍有商榷余地,她从未来带来的礼物是否适合此世也尚需验证,他可以参与其中,为实事奔走,不必为弥合武林裂缝就已耗尽心力。 苏梦枕吻一吻季卷嘴唇,赶在她身躯软化,赶在自己心旌摇摇前拔刀。 他不是具有耐心的人,单为这一件事,却没什么不值。
第118章 间章·饮马会宁 宣和五年。或以萧峰更习惯的纪年方式,辽延庆四年。 距耶律延禧暴亡,耶律大石出奔蒙古,于路途登基称帝已过四年。虽仍习惯以契丹人自居,要萧峰对如今盘踞阴山以西一带的西辽国继承多少情感,却也千难万难。他至于此世已有数月,自是辨清曾与他称兄道弟的耶律洪基,早化一抔黄土,就连他的孙子都已死在东方不败手下,纵使他仍记旧情,愿寻故人之后而不可得。 如今季卷大军压于混同江侧,将旧辽行宫收归军用,萧峰听闻耶律洪基正驾崩于此地,忆及当初与其称兄道弟、受封燕王诸般旧事,而如今燕雁代飞,知己故交尽归作土,只觉一时心恸。 他一人心恸、追忆,自不可阻碍季卷前攻进程分毫。这四年间北地战火频频,辽人俯首之后,边境接于蒙古、西夏,她有意练兵,令几地互有胜负,战火线上各镇数易其主,手下也总算于血战中磨砺出一支万余辽人精兵,配以收拢东北一带“神枪会”后更新迭代的热武器,如今向金国发起总攻,虽有完颜阿骨打亲自督战,战线仍不住往金国龙兴之地推进。 手下精兵分作几部,沿不同方向包抄而去,唯独被季卷留在身边的,则是一支由江湖人组成的前锋军。 因她一力扎根北地,打出还我河山旗号,更是逐年收拢燕云十六州故地,中原武林,热血未凉者,均受她感召,北上共抗夷族。这其中鱼龙混杂,自有不少投机者与叛徒,也有些帮派并非认同季卷口号,却眼热燕云偌大地盘,带大量帮派人员迁来,但到底也有相当多同道之人,被她一概收用,边辨明意图,边分别拉拢作联盟。如今收做前锋军的,虽明知有些心思不纯,但在战场之上,都是舍生忘死的悍勇之辈。 萧峰做丐帮教主的时候,也曾领丐帮弟子演练那打狗大阵,对军中事并非一窍不通,如今跟随季卷行军,在阵前观两方气势,金人得见季卷打阵,竟天生势弱三分,似乎极度畏惧一般,因而前战未打响,已对结局有所料定,见季卷果真势如破竹,兵贵神速,仅一两个月间,就行至会宁府附近,压于完颜阿骨打皇城之外。他颇感萧索,夜间提一壶酒,在季卷行帐外轻咳一声,道:“季姑娘,我打算夜探南皇宫,先来与你拜别,若惹出什么事来,不必寻我,萧某一力承担。” 他素来性情豪放,一旦作出决定,并不会为人劝解左右,此番说完道别,已要转身离去,却听身后帐中动静,季卷深夜竟仍未歇,此时匆匆将手里字条拢进袖中,提剑追出,笑道:“萧大哥这么说话就生分了。你要夜探金国皇宫,是仍希望眼下这位完颜阿骨打就是你的旧识故人,想与他当面谈一次话?” 萧峰默然许久,道:“我自知如今世道,与我熟知那方不同,既无丐帮,大理、西夏也无我义弟身影。只是不去确认,心里到底不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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