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说,生发于人心的肮脏算计,才是真正杀人刀。 被庇在身下的寻常人中,有做粗布打扮的“百姓”目中冷光微闪,短刀软剑自贴身处抽出,亦有人以指掌为刃,死亡的冷意分上中下三路,齐齐包裹季卷,竟是要趁她仰头替他们抵挡落石的时机,直取她的性命! 他们当然知道自己没有与城墙一道碎为齑粉,全仰赖季卷领人回护。 他们当然知道自己能抓住季卷无暇顾及的这一瞬,全因季卷正为救他们拼尽全力。 要杀人,要抢这分神一瞬。 要在蔡京落魄时更证明自己价值! 至于旁人死活,是非对错,与他们无关。 因而当季卷警觉回眸,一尊宝相庄严菩萨样的九指头陀已弹捻着“多罗叶指”,拂柳分花般点向她心窝! 杀意犹如弓弦,拉开无声,唯离弦一瞬方有惊响,惊响已是利器逼身。季卷周身由内力鼓飞的衣袍霎时被临近的利器割做一道道、一条条,而眼见她的身躯也将被分作一道道、一条条,如斯危急之时,连垂至腰间拔剑出鞘都来不及,她只能分出一只挈盾的手往加身的武器拂来,有刀剑指尖割破袖袍,暴露出衣袖下线条分明的白皙手臂,而手臂上竟—— 竟绑了一支短鞘! 季卷右手一翻,短鞘之中,自有一柄短刀出鞘。一柄朴素至极的刀,与季卷身上一切行头相仿,高炉流水线上每天都能出产上百把,是如今江湖短刀客们初出江湖,必要攒钱买的入门级武器。 刀客们手持钢刀,成日魂牵梦萦的,却是另一柄绯红剔透的美人刀。一柄如今江湖无可否认的第一刀。 而季卷以最朴实无华的钢刀,同样斜掠出一片红衣花湛,遍地狼藉! 以刀应指! 以刀应刀。 晌午晴空,亦能施黄昏细雨红袖刀。 刀意如心境,纵使是凄迷悱恻的刀法,在季卷手中劈出,依然堂皇,刀弯处划破微风,隐有龙吟。 这一刀间,季卷先绞断封她下盘的三支峨眉刺,上撩过程中割穿缠往她腰际的两道水袖,刀势已竭,刀势末处,堪堪以刀尖抵住多指头陀的多罗叶指。 刀与指的较量以染红为结局。 断指滚落,刀锋染红,这一霎间竟有红袖刀那潋滟风华。 红袖刀法本就是咄咄逼人的杀人刀。 头顶落岩未绝,她单手举盾,一手短刀拦在前胸,甚至仍有心力笑出声来。 “我怎么会不知道你们想杀我?我又怎么会不防着你们一手?”她带着股很乐意拿恋爱事晒别人一脸的酸臭味,对如今只剩八根手指的多指头陀笑道:“我和苏梦枕真不是成日腻在一块无所事事,只知道谈恋爱的。” “阿弥陀佛!”多指头陀低首轻念佛号。与佛号一道飞出的是他的第二指。 第二指不再指向季卷,而是举臂朝天,刺穿薄盾! 就如同最坚固的堡垒往往都是从内部崩毁,一面向外覆满内力的盾牌,最脆弱的也是内里一面。 季卷脸上笑容不变,眼中却已燃起熊熊杀意,短刀掷往多指头陀心脉,使他不得不倒转指力挟住刀刃,终究来不及阻住其余刺客翻刃往上,割穿皮革盾面。 而城墙碎块呼啸而下! 那些割穿盾牌的武器再度扎来! 要替地上百姓挡住爆炸余威,就殊难再分心抵挡杀阵。 若要抵挡杀阵,又如何保证普通人无恙? 做好人总是要比做坏人难太多。 幸而季卷并非势单力薄,在做孤身对抗世界的蠢人。 眼见盾牌已破,无可补救,季卷毫不迟疑,弃盾抽剑,飘身掠往众刺客眼前,同时叫道:“萧大哥!” 萧峰骤然大啸一声,同样放弃已千疮百孔的盾牌,铁塔般身影与她轻灵踪迹交错而过,掌心朝天,胸中吐出暴喝同时,刚猛掌风自下往上击出,竟将坠下的城墙岩石霎时震为齑粉! 季卷身如燕子三折,每一折都带出一蓬鲜血,剑招凌厉间,竟还能分神留意萧峰动作,大笑道:“好一招‘飞龙在天’!” 她大笑间将众刺客化作剑下亡魂。被震塌的城墙落石已然渐止,而身后向将军已领军上前接应,她长剑直指被炸塌巨大豁口的城墙,笑容转厉,冷声道:“冲!——拿下蔡攸人头,我也重重有赏!” 她甚至没注意到蔡攸已被火炮震做飞灰。 要她在这么专心致志的时刻注意到这一个小人物生死,实在太过为难。 但重赏对她的队伍而言,本就只是个添头。 因为他们知道正在为什么而战! 古往今来,若是能让兵卒深信自己战斗的理由,那就一定会铸造一支无往而不利的军队。 在向将军正遣偏将收拢迁走城外百姓的同时,季卷的前锋兵已自墙上豁口冲入城中! 冲入汴京外城。 踏入城中一刻季卷什么都没想。她该有很多感慨、感触、感悟,有当年不得志如今终得抒发的七情,可她只是一抹长剑,刺入红着眼跳下来的守城宋兵肩膀。 她依然耐心道:“缴枪不杀。” 她甚至没有抬头往内城,或是金风细雨楼的方向看去一眼。 先谈公事。她向来坚持自己的原则。 因而她指挥队伍迅速接管目力所及之处。外城是汴京平民居住区域,正因此才能被蔡京随意收集到上千人推出城门做炮灰。这些仍在城内的平民被近距离的爆炸声吓得缩在家中发抖,只有在见到那些早些时间被蔡京亲自征走,本以为早就没了命的城外百姓时才发出几声谨慎的欢呼。 他们不敢庆祝得太大声,生怕季卷这些身着重甲的军队也和蔡太师一样会随手杀人,而季卷的队伍显然也有充足的与平民打交道的经验,控制住街道巷陌,与蔡京依然留在城内的家兵争斗间血花飞溅,即使从窗外数度往来,也绝不往屋内投去一眼。 他们似乎慢慢、慢慢地放下半颗心。慢慢、慢慢地,敢往靠窗的地方挪去两步,小心瞧一瞧被燕军维系在街道上的战斗的情况。 就像季卷一路南下,一路宣扬宋廷昏庸、燕军公正,京城中对燕军的传说,也越发往妖魔的形象上靠拢,好像季卷每日至少要吃两颗人心,每月用人血沐浴,子夜时青面獠牙,见人即噬。 传闻太夸张,反而叫他们不太敢相信。 他们有很多人是当面见过季卷的,也很难想象她那样一个娇小的南方女子,笑起来两颗甜甜梨涡,怎么就变成一路南下,一路屠城,比什么契丹女真还要恐怖的杀人恶魔。 ——现在观之,莫说杀人恶魔,就是蔡京,也依旧比她可恶了十倍百倍!那些说季卷派刺客弑君的传闻,恐怕还是蔡京放出来污蔑的谣言! 而他们心中由此便有了隐隐倾向。 一个掳走他们亲友的人,和一个护着他们亲友回来的人。 任谁都知道该希望哪方赢。 ……任谁都知道吗? 季卷挺剑冲杀在前,将效忠蔡京的那名为“十六奇派”,实则为鬼为蜮抱团的渣滓们杀得胆破,便一脚踏在跪地乞怜的人背上,扬声笑问:“蔡京,蔡太师。再迟一些,这些人要被我们扫除个精光啦,你还要躲到何时?不如现在下来与我堂堂正正一战,来日祭文,还能称颂一句你的骨气!” 而蔡京的声音飘飘荡荡,从街巷四面八方传出,虽已露败相至此,依旧八风不动,沉着回应:“我要输了?不见得吧。季大王贪恋一时畅快,小心惊破红楼梦里心。” 季卷依旧在笑,眉心微不可察地一皱。 蔡京的声音太沉稳。太笃定。太过自信。 他当然是城府深沉之人,但他几番险招均已被破,如今季卷大军近城,要他还能这样沉得住气,说明他还有后手。 或者不是后手。 是帮手! 季卷眼前一花,忽有乱影穿丝,迷雾四起,被她踏在足下的人倏尔远去,地面石板按照某种玄妙的规律排列组合,勾勒成错综复杂的阵法纹路,而她竟瞬间从外城街巷被抛住极静谧,却处处透出危机的旷野。 她轻浮的笑容终于淡去几分,低低念道:“‘八阵图’。” 她又扬声道:“原来诸葛神侯也来了!还亲自布下这等奇门遁甲,静候我入阵?此等殊荣,在下愧莫能当。” 声音透出迷雾不过三寸,已然被吞噬殆尽,一片死寂之中无人应答。 她也并不太在意应答。她只是好奇诸葛神侯何以来得这样迟,得等她轰破了城墙、大军入了城,才迫不得已,要和她打起巷战。——她原以为要同诸葛神侯在城墙上下拉扯许久呢!他手下十八万御林军可该比蔡京手下这些饭桶要难对付得多。 是城中有什么拖住了他? 是城中什么人给她创造了进城的契机? 季卷没有再想。因为一片死寂迷雾中浓云翻卷,忽出现一大片金银财宝,每一粒都泛着惹人垂涎的光彩,引诱她抬步深入幻境,对峙片刻后,财宝又化作龙椅金殿,一众文臣武将跪伏向她,大拜叩请她登位。 阵法之威?是否已彻底笼罩住她带入城中的千余人? 季卷足下生根,颇感兴趣地瞧着,眼见幻境再一变,苏梦枕衣衫半解,嘴角噙着矜贵又温存的微笑,向她伸出一只手臂,语带蛊惑地唤道:“季卷,来。” 季卷:“……” 季卷不笑了。 她开始思索到底是幻阵不正经,还是诸葛神侯不正经,或者只能是她自己不正经,才会在这么要紧的时候,见到这么一副不正经的幻象。
第135章 调虎离山 无论是谁不正经,季卷至少都相当正经地钉在原地。她对阵法这类东西向来七窍能通六窍,遇见些造诣平平的敌人,只管继承她师父的精神,大道万千以一剑破之,但面对诸葛神侯亲手所布,传自诸葛武侯的八阵图,她却还不至于自大到觉得可以靠蛮力突破。 她也并非全无抵抗之力。她没有精力研习阵法,这世上定然在阵法一道上灌注过心血的江湖人,被她收在军中,专为此时而备。 领导者总不必做样样精通的全才。 所以无论阵法如何演变,她只停步原地。 等人来援,或等人来攻。无论敌友,最先都肯定要来找上她,因而她只需不变应万变。 那幻阵许久不曾诱她动作,再度变幻,上一秒还关情脉脉的人忽倒伏于地,浑身布满火烧的焦黑,皂色衣服洇透血迹,抚胸、咳嗽、蜷缩,眼神涣散,在惨白一片中颤声喊她:“我要死了,卷儿,你再拥一拥我罢——” 季卷缓慢地眨一眨眼,似乎眼睛闭上重开以后,就能随心切换掉幻境频道一样。 八阵图以乾坤巽艮四间地,为天地风云正阵,用于困人,更能勾起心底七情。喜、欲、爱、惧,无论哪一种都足以诱她动弹,只要抬步踩下,迷阵发动,便能按诸葛神侯心意,将她与街巷中燕军困到大局已定之后,而季卷深深呼吸,重新睁眼,避无可避,便双目直视血泊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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