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粗喘口气,从昨日至今的奔波对他消耗同样巨甚,此时起阵更要居中调应,花去更多心神,好在他身后亦有支援。六扇门众人正在他四位好徒儿带领下赶来,翻身入阵,因阵法之故,在面对季卷手下那些赫赫有名的江湖客时,都占据了绝对上风,不需多久,定能将他们尽数擒住。不止六扇门中人,亦有一些江湖散勇,亦是纷纷入局,其中大抵是挣取功名之心,他也默许。 此番大战,虽意外频出,能够一困一杀,除去两名大宋之患,亦是十全十美之局。 车轮压地声近。“四大名捕”之首,无情面色无波,推椅近前,视线同样牢牢钉在从阵中挑衅看来的女人身上。 他薄如剑身的唇抿起,流出一抹似讥非讥,凉冷锋锐之意。 是在讥嘲季卷自不量力? 或是自讽同负赤心,非要对立厮杀? 他的眼微一花,竟似回到数年以前,彼此功业未成,依旧并肩携手,共斗“惊怖大将军”凌落石。 想起凌落石,就该想起他们山穷水尽之时,叶孤城那辉煌一剑。 叶孤城挥出那一剑时,青田帮与六扇门中人,大多已脱力昏迷,场中仍保持着清醒,有幸看到那一剑的人,唯有他们师兄弟四人与季卷而已。 而近来探查官家受刺,无情探查案发地,却在那“西门吹雪”的剑痕中察觉出一丝熟悉的痕迹。 无情面色冷白,因冷白而掩藏住许多情绪,就如他掩藏住对剑痕的猜测,面对世叔,也未曾暴露一分。 为何要这么做? 诸葛神侯忽在旁问:“这几年你去燕京次数很多。” 无情道:“是。燕地方兴未艾,有许多在大宋犯了血案的凶手,想要逃过边关,去燕地重新做人,六扇门与季卷达成合作,两地联手,将这些凶徒逮捕归案。” 诸葛神侯叹问:“你也觉得燕京生活,比大宋要好上许多?” 无情低下头,看向自己一双秀而有力的手掌。 他同样叹息。当弟子这么多年,他的神态与习惯已经与诸葛神侯很接近了,连叹息的姿态都一模一样。他叹息着问:“世叔以为的正统,究竟该由谁来认定?” 问罢此句,他却未等诸葛神侯回复,座下轮椅前滑,已然入阵围杀蔡京。 诸葛神侯沉默。 他沉默,方歌吟却开口。 方歌吟道:“既然四大名捕去围攻蔡京,那么季卷就交给我吧。我还有一个问题,需要向季卷当面讨教。” 他收剑在鞘,空手跃入阵中,往季卷身边掠去。
第137章 背叛 季卷正闭目。 她深陷阵中,不知不觉已着了道,轻易暴露出内心恐惧,使自己眼前所见,总是苏梦枕被火烧透后的模样。 原本刻意将情绪押后,还能若无其事地谈笑,先以虚假的安慰蒙蔽自己。但是当他身影始终停在眼前,要想些什么、不想些什么,就殊难仅凭理性控制。 所以她闭眼。 如果视线只能影响她的判断,她选择舍弃不用。 她闭上双眼,在空蒙一片的黑暗中重新收敛心神,使用其余四感捕捉周身动向,终于捕捉到被视觉所隐藏的,从背后掠来的风声。 风声裂帛。 季卷侧身躲过劈来一掌! 旋舞之间,身上破烂不堪的外袍纷飞如胡姬长袖,虽紧闭双目,仍往风声来处偏首,笑问:“诸葛神侯派你来抓我?” 方歌吟收手立身,道:“我只为求一个答案而来。” “求到了会走?” “要视你的答案而定。” 季卷笑了。她用一种给幼稚孩童做家教的语气道:“那你求的就不只是一个答案,而是对我生杀予夺的权利。” 她微一顿,又问诊道:“你有这种词不达意的症状多久了?” 方歌吟温和、敦厚、毫无架子地大笑。他笑了几声,倏尔收声,语带沉痛道:“季姑娘是个妙人,但我肝心已碎已黯,无力与季姑娘说笑。” 季卷挑眉问:“哦?你遇到什么心碎的事?” 方歌吟道:“是我的妻子与义子,这两件事都与季姑娘有关。” 他那宽和神情消失,一代大侠,此刻也只一位痛失爱子爱妻的普通人,悲痛道:“自从小看身死边关,江湖上更是传说他投敌叛国,是为金主效力,消息传出,我的妻子忧愤成疾,一病不起。我日日照顾,时时开解,却未能化去她心头忧思,直至前些时日,竟不留只言片语,离我而去。” 季卷长长地“呃”了一声,像是没想到居然有人在这么关键,关系到江山轮换,因而都出尽全力的时候谈起这么件小事。她相当疑惑,甚至掀开眼皮看了一眼,对着的依旧是苏梦枕惨白的脸,这时候却能相当讥讽一笑,向生死不知的苏梦枕道:“那可真是足够摧毁神州的大事。” “你不必刺我,”方歌吟道:“我与诸葛神侯不同,无意替大宋力挽狂澜,相反的,若拿谁替黎民立命做对比,我倒更愿意为你效死伏命,相当支持你取而代之。我夫人病中也说,我们金字招牌该去燕地,替小看的行径赎罪。” 他一立眉,冷冷道:“但我心中始终存有一个疑问。从你口中传往中原的消息是,小看有许多出身神秘的高手相帮,要替金主解决你的大军,可若论神秘高手集聚,分明是你们季家的独门本领。小看与季家并无牵扯,他在我眼皮底下近二十年,也从未遇过什么神秘高手,何以一遇见你,一死在你手下,就在你口中莫名拥有了这般能力?” 季卷微笑。 她又合上了眼,因而又笑得出来,甚至在方歌吟似乎严丝合缝的推理中分出神想些别的。她想:自己是非常乐意在这里多浪费些时间的,能将这帮人拖得越久便越好。但他们居然也愿意与她虚耗时间,甚至纠缠一个人的生死? 她轻轻巧巧地问:“所以呢?” 方歌吟深吸一口气,又缓缓道:“小看出事以前,他分明给我写过一封信,信中字字句句,提的都是你。一个年轻男子,何以如此看重一个女人,季姑娘,我虽不年轻,终究风流过,其中缘由,自不必多说。” 季卷扬起眉尾,依旧和和气气,半点没受冒犯一样,笑着道:“或许他是想杀我?” 方歌吟沉默许久,道:“如果这些都能找到理由反驳,但最后一点,却是我无论如何,都想不通透的。你一力主战,却在收复失地以后,不将契丹、女真人逐出燕地,甚至提拔他们做官做宰,蓄养军队。你带来清君侧的大军中,亦不鲜见异族面孔。” 他一字一句问:“你说小看里通外国,那你重用萧干、招揽完颜宗望,又是何意?究竟是小看私通金主,还是你?待你定鼎中原,来日这家天下,究竟是宋人的,还是契丹、女真人的?” “季姑娘。我来此与你对质,只为这一道疑惑。你是否真心在为宋人百姓?若你能够给我解答,我立即抽身退离京城,终身不再踏入你境内一步!” 他大义凛然道。 甚至自认为给季卷做了相当大的退让。 他甚至都不再追究方应看是否蒙冤! 虽则在他看来,他那聪颖、乖巧、良善的小看定然是叫这个女人玩弄在股掌之中了。 小看甚至可能是替她背罪而死。 但——只要——她迷途知返,真正把为百姓谋福祉的好事做下去—— 季卷恍然大悟地一合掌,喜笑颜开道:“方巨侠,破案了。” 她睁开眼。 要对付方歌吟,当然要睁眼。 而且现在睁眼对她已毫无影响了。无论如何,她也不可能再将眼中所见的苏梦枕与这个男人对上号了。 她心中杀意飞涨,面上依旧言笑晏晏:“如果你这几年间每天是用这套说辞开解你夫人,那我现在知道她为何要不告而别了。” 她抽出长剑,同时冷笑道:“她显然也怀疑你出现典型的妄想症状了,方巨侠——听我一句劝,不要讳疾忌医,有病还是要治。” 方歌吟不恼,不愠,不躁。他只道:“季姑娘最好还是回答我。因为你不可能赢过我。” 季卷相当认可地点一点头,并不在此处胡吹大气。 但她仍挺剑上前! 方歌吟皱眉避让,问:“难道你已无力辩驳?” “我的确不知道对一个已预设了答案的人,还有什么话好说!”季卷冷笑,剑如走石,如奔雷,如鹏翼横展,磅礴轰击,同时喝道:“你也配和我谈什么大宋百姓,谈什么大宋天下?” 方歌吟色变道:“我手中斩杀的贪官恶徒数不胜数,论资格,我不输于你!” 他色变,手上便有一招不留情,空手拆过季卷青锋,分筋截脉。 “哈!”季卷受击反笑,交剑于左手,反抹向方歌吟脖颈,斩下一缕灰发。她冷笑问:“方巨侠武功盖世,可称天下第一,终其一生对大宋的贡献,就是杀一些不入流的小官小匪,连个巨贪蠹虫都不肯除?” “当今朝廷积重难返,贪赃枉法者何其多,独善其身者何其少?我能杀一人,杀十人,杀得干净大宋上下九成官人吗?真要杀个人头滚滚,还有人能撑住这个朝廷吗?我是有心无力,只手难挽!” 季卷吐血,难说是被方歌吟掌击震伤心脉,或是被他气笑吐血。她吐一口血,双眼越亮,向来亲和的面庞竟透出些刺骨冷意,一双棕褐色瞳仁里,似点燃两簇幽蓝冷火。 她冷冷道:“船底被人凿了大洞,杀一个罪人可使船破损更慢,补一厘船底可使船行更远,你则既不肯对付毁船之人,亦不肯动手补洞,只坐在船沿,随手往外舀两捧湖水,言称自己已尽全力,已无能为力——你是无能为力么?沉船的时候,你一施‘万古云霄一羽毛’,轻松掠着湖面离船,真正随船倾覆的众生百姓何曾入过你眼睛?” “装什么大义凛然?提什么百姓黎民!你根本不在乎他们,也根本不曾为他们做过一分一毫,你只是沉醉于粉饰的概念——口头上的爱民!有多少人因你的爱获益?” “你连大宋百姓都不曾爱,怎么能懂无论汉人、女真、契丹,皆有生存权利?与你谈平等,谈人民,谈世界人民大团结——根本对牛弹琴!” 方歌吟痛呼一声,抚住心脏。 他已不年轻。身体机能过了巅峰,因而总有些暗伤隐患,留存体内。 ——季卷这一番话,似乎勾动了他的暗伤,戳中了他的弱点。 令他终于像一个往衰老坠去的人。 一个衰老的大侠痛吟道:“你说得对……正因此,我更要对我现在的选择负责……我必要知道你是否配得上那个位置……” 季卷好奇问:“如果你觉得我配不上,又会如何?” “我不会杀你,”方歌吟痛喘道,“可也不会放你离开。在天下大局尘埃落定以前,就请你在阵中多耽一段时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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