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鏖战,亦阻不住我入城,神侯,罢手吧!” 诸葛正我怔愣将视线投往万胜门。 城西。万胜门前。 霍青桐遥望洞开的城门之后那特意留来为他们引路的内应,以及除此之外再无军队的稀疏街道,亦是奇道:“卷儿这是把号称几十万的禁军都吸引过去了?” 季冷在她身边低咳几声,理顺自己内息,同时颇不甘愿地道:“也有苏梦枕出力。” 霍青桐笑望他一眼,道:“那我们就不要辜负他们出力。” 季冷闷闷点头。他随在霍青桐身侧,听她调理清晰地吩咐入城后要如何控制关键街巷,如何围困内城,不能使任意一个皇家人遁逃,吩咐完以后,才向他表达忧虑:“我只担心一件事。” 季冷关切:“怎么了?” 霍青桐叹一口气,道:“我希望当今皇帝没有在我们入城以前就逃掉。” 赵桓的确想要逃。 早在季卷攻城炮响的时候。 诸葛神侯刚刚说服他不要弃城逃跑,人还没走半柱香,等季卷攻城炮响,他立即从御榻上跌下,仓惶叫道:“来人!来人——我们还是走罢!” 宫中内侍走到门外,隔门回应:“大宋四境,燕军旦夕竟至,陛下能走到哪去?” 赵桓大叫:“去蜀中,去广南!南方诸路,朕哪里去不得?” 门外的内侍似是笑了一声,悠然道:“陛下忘了广南一带,也已落入青田帮掌控之中了?” 赵桓张口结舌,心如擂鼓,正要再说,却听门外人似终于忍耐不住,剧烈咳嗽出声,咳嗽之烈,似要将肺腑吐出,旋即便有一口血喷在绰约绢纱之上。
第139章 “臣桓言” 赵桓惊得立即从地上跳了起来。 他大喊:“护驾!护驾!——你是何人!” 门外人罔顾他惊叫,专注地咳完,还相当讲究地取一方锦帕拭干净唇角,生怕吓到圣颜一般,这才推门踏入,笑道:“你要找来护驾的人若是米苍穹,他刚刚死在我刀下。” 他说得不假,因他挈在手中的艳红短刀上,犹自滴血。 艳刀。病容。 有些人甚至不需要自报家门。 他踏入宫殿,神色自若,仿佛正对着的并不是大宋的皇帝,以脏污血迹玷污的也并非大宋明堂,人入殿,刀入鞘,袖袍微掀,一颗苍老人头咕噜咕噜,带一路血痕滚向赵桓,停到他锦绣方履以前。 赵桓死死盯着米苍穹不瞑目的脸,伸手指向来人,喉中发出不似人更似金铁摩擦的锐利尖声,像是克制不住地要尖叫,却是不争气地一蹬腿、一翻白眼,直接昏厥过去。 昏迷以前,他只来得及想一件事: 怎么会是苏梦枕? ——怎么不会是苏梦枕。 苏老楼主为他修建地道之时,存的是为他来日落魄,可有退路的心,因而地道最初只有逃出天泉山的两条方向。至他掌权日盛,京中可以危及金风细雨楼整份基业的敌手已少,若只想退路,便不符合他性情。 因此他近年新修的地道,只通往一个地方。 宫城。 明知季卷志向,怎可不提前做准备? 诸葛神侯以为他伤重、病重,便只能往安全处逃遁、往京城以外逃遁。 地道向来是狼狈保命的地方。 苏梦枕跌入地道,伤口崩裂、肺腑火燎,偏偏反其道而行。 他早已号令金风细雨楼昨夜在各处生事,却绝非为护他遁逃,而是故布疑阵,令京中注意力自宫城移出,疲于解决四方燎原野火。 如此,便给了他潜入宫城之机。 但苏梦枕也没想到赵桓会胆小至此,金风细雨楼生事之地分明已避开皇宫,却被他硬又调回大军防卫,巡逻之间,逼得苏梦枕遁回地道,直到诸葛神侯带人离去,方才得机现身。 如今无论蔡京还是诸葛神侯,心腹都在陈桥门前,城中守卫,大多仍与金风细雨楼鏖战,更有无数王公贵族携侍卫高手望风逃遁,苏梦枕自出口探身,于城内毫不敛迹,行走多时,竟无一人上前盘问他身份,直到米苍穹护送皇后出宫路上一抬眼,惊骇脱口:“苏梦枕?!” 苏梦枕冷笑,抽刀。 在任何时候,米苍穹都是个强劲的对手,尤其他伤重至此,一身武功修为,至多发挥十中六七,因而甫交上手时,苏梦枕实打实落于下风,须臾已拢在狮吼虎啸狼嚎般的一棍光影里。 可引半城风啸的棍指之下,苏梦枕不急。 “不急”是一种殊难拥有的心境,不仅需要有相当自信,更要拥有充足底气。要坚信自己有退路、有支撑、能活得长久,因着底气而显宽裕,坚信自己终将成为长局的胜者。苏梦枕向来以心急闻名,此时却在耐心较力中远胜米苍穹,纵使一棍接着一棍直劈天灵,仍旧能不骄不躁,将战局往长拖去。 他不急。任何人有季卷做盟友时,都很难再为未来的不确定而心急,他知道眼下这个世界定会被颠覆、推翻,或早或晚,只关系到时间。一个定将成为现实的梦想就不是梦想,而是“计划”。 他正走在达成计划的路上。 而米苍穹心急。他不得不急。朱皇后的官驾尚在身后,将她护送出城,他还要回来请天子移驾,非得将两位贵人送走,他才能再回来收拾自己劳碌一生收集的财富。赵佶死后他难得又能蒙新帝幸宠,将如此大事委托给他,又怎能半途搁置,陪苏梦枕在这里消磨时间? 他心急。心急就会出错。尤其他面对的是在棍舞长龙中始终等待他犯错的苏梦枕。因而当他最后一棍点往苏梦枕心窍,要荡去苏梦枕全部抵挡能力,要将他一切涤荡成空,苏梦枕于空空如也的棍风里三指扣住刀弯,像撷一片落叶在指尖,叶片脆弱,随时要粉碎于天风,却划出一道流星破空坠地的惊世光彩。 米苍穹那“四大皆空”的棍法已练至无隙之境,棍出时可将人抛诸于冥茫太虚,上下万里一片死寂。 但就算是死寂宇宙,亦有天外陨铁受引,浑身烧灼着烈焰,破空而至。 刀芒破“空”。破去米苍穹一棍,再沿大好头颅,绕一道冶艳光影。 棍落地,血落地,人头落地。尘埃落定。 “事以急败,胜因缓得。”苏梦枕在剧烈咳嗽中吟道,颇有所悟的模样,在一片兵荒马乱骇异嘈杂里格外悠然,若不看他的鬼眼血衣,俨然一位不合时宜迂腐书生。 只有稳操胜券的人才会有的悠然。 他抬眼往城中硝烟环顾,却透过厮杀看一片新天地。 触手可及的新天地。 赵桓再醒的第一件事是摸了摸脖子。 脑袋还好端端地寄存在脖子上。 于是他惨吟道:“你是要来杀朕,为何还不动手——” 苏梦枕同样跌坐在地,须发焦枯,身下血汇集成潭,唯一双眼睛出奇的亮。 他缓慢道:“死皇帝不如活皇帝有价值。我何必杀你?” 赵桓惨笑:“朕还能有什么价值?” 苏梦枕咳。他披一头乱发,下颌冒出无暇打理的胡茬,即使咳嗽时整个人也死气沉沉,赵桓无比希望他就此咳死在自己眼前,但他终究还是收了声,抬一双鬼眼盯着赵桓,道:“投降的价值。让别人活下去的价值。” “让谁活?” “很多人。”苏梦枕低头盯着满手自身上流出的血,忽悲怆一笑,又颇自嘲摇一摇头:“首先一个是你。” 赵桓问:“如果不答应,你……你会杀了朕?” “我不杀手无寸铁的人。”苏梦枕淡淡道,“但我不会放你离开。眼下只我一人,你尚有选择余地,待军队入主,欲奉季卷为新帝,在此以前,必先取你性命。” 赵桓硬生生打了个寒颤。他咬着牙道:“你要我做李重光?你怎么敢——我怎么可能——” 他一吸气,仍不死心问:“你……苏……苏楼主,你单刀赴会,何必替一介外姓人做嫁衣?朕可封苏楼主为燕王,加封季卷郡主,来日封苏家子嗣为太子,曾孙继序,亦是无妨。” 苏梦枕神色惊异,意料不到他此时还能想出这么个偷梁换柱的妙计,却连半点意动都无,依旧反问:“想活,还是想死?” 赵桓顿在原地,半晌道:“朕难道只有这两种选择?” 苏梦枕手指抚在刀背,不答,又似已做出回答。 赵桓沉默下来。他对着红袖刀沉默许久,像下定了一个决心,问:“我……如果答应,我还能救谁的性命?” 苏梦枕似乎意外,那一双灰败鬼眼静静瞧了他片刻,方咳道:“还有你的家眷、朝臣,将来你一路遁逃,为掩护你殉国的忠志之士。” 赵桓问:“怎么都是朕的人?你兵行险招,难道不为保全燕军,难道不为你自己?” 苏梦枕笑了。笑得很难看。任多漂亮的人,在瘦成枯骨、病入膏肓、浑身遭受火燎以后,都很难再笑得好看。 他相当难看地笑着道:“我不需靠你决定生死。心愿未了,暂时还不想死。” 在宫城这场隐秘谈话同时,陈桥门中,厮杀未止。 明知季卷真正的主军已绕道入城,此时生死相搏,还有什么意义? ——不是该立即撤军回援皇宫吗? 但诸葛神侯依旧没有停手的计划。 甚至攻得更疯! 事已至此。 事已至此…… 若不能力挽狂澜,以身殉国也不错! 诸葛神侯一人已不止力战四徒。季卷麾下腾得出手的江湖客向他群起攻之,以车轮战方式,一者力竭便有下一者顶上,而诸葛正我长髯飘起,枪点如萍,接连应战亦不显后继乏力,一口真气犹自不泄。 他几乎像一尊枪神,但世上焉有神祇? 诸葛正我终究只是血肉之躯,会老,会累,也会死。 既然不肯停下。 那便只能是他自己死! 他也决定以战赴死。 除非…… 除非有人不让他死。 “官家口谕。”有人咳嗽着,身如鬼魅,出现在街角,手上大不敬地提着另一个人,放下他时,动作倒相当轻柔,生怕把人颠散了一般。 而后被他一路提来的人向前踉跄几步,竟向季卷行臣子礼,同时嘴唇颤抖,哆哆嗦嗦道:“臣桓言:伏以今月二十五日,大兵登城,出宫谢罪者——” 静谧。 死寂。 天地间怎会有这么安静的一瞬连风声都半点不闻? 街上所有人齐齐罢手,震怵地将视线集中到身着皇袍的年轻人身上,竭力唤醒自己的神志,好确定一遍:他刚刚怎样自称? 连呼吸声都嫌重,因此在场武林人,尽皆屏息静听。 只赵桓的声音回荡。 他犹在言:“……弗念一夫之辜,特全万人之命,宇宙载肃,宗社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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