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顿了几秒:“抱歉,在下还不是很明白……” “假设现在有一起杀人案,凶器是一把菜刀。”奥利弗补充道,“通过调查,我们可以找到这把菜刀曾经属于谁——但直到这一步,我们还不能指认菜刀的主人就是凶手,因为还有可能是对方不小心弄丢了菜刀,刚巧被凶手捡到用作了凶器。如果要让这个证据发挥作用,还需要其他证据与它互相佐证,例如菜刀上有对方的指纹,从对方的指甲里提取到了死者的血液或皮肤组织等等。” “原来如此……刑事鉴识真是一门辛苦的工作啊。” “哈哈,这也是我们工作总要依靠一点运气的原因。”奥利弗说,“刑事法庭上的证据可比一般人想象中要复杂得多,也脆弱得多。” “从床单燃烧后的灰烬来看,应该有助燃物。”猊下忽然开口,她的神态中沉淀着冷静和干练,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有那么一瞬间,格蕾恍然感觉自己回到了一千年多前,“有检验过助燃物的成分吗?” “助燃剂?”奥利弗拍了一下脑门,“噢,您应该再往下翻,教授,那个艺术油灯是完全仿古设计的款式,不只是造型像传统油灯,内部用的也不是蜡烛,而是真正的灯用煤油。嫌疑人应该是在用油灯t击打受害者后,用里面的煤油和灯芯点燃了受害者的身体。” “如果灯里有煤油的话,在嫌疑人用油灯击打受害者面部时,墙壁上应该会留下有带拖尾的液体飞溅痕迹。” “煤油沸点很低的,教授。”目暮警官小声道,“即使原本有痕迹,这么多天过去也挥发没了。” “这是在煤油不遇到高温的前提下。”猊下从文件夹里抽出其中一张放大后的照片,“然而受害者被灼烧的地点和墙壁很近,而且靠近床垫的墙沿可以看到有火烧过的焦黑色。如果墙壁上原本沾有煤油,应该会因高温而自燃,墙壁上应该有斑状的灼烧痕迹。” 奥利弗喃喃道:“也就是说,油灯虽然是凶器,但用于火烧受害者下/体的助燃物并不是油灯的一部分……” 女化验师补充道:“受害者不擅长料理,平常基本靠冷冻食品和微波炉度日,厨房里也只有几罐调味料,所以不可能是食用油。” 猊下说:“具体究竟是什么助燃物,还需要等待具体的化验报告。不过至少我们可以推定物证中的那根火柴也许不是用来点燃油灯的……” 格蕾说:“是用来点燃泼洒在受害者身上的助燃物的?” “存在这种可能。”猊下颔首,“而且为了获得助燃物,嫌疑人可能中途还外出过一次,做的事情越多,越容易留下痕迹,也就越方便我们进行侦查。” “太好了。”奥利弗说,“快点!亚美女士,我真希望下一次睁开眼睛时检测报告就已经出炉了!” “那你就滚去睡午觉吧。”女化验师翻了个白眼,“如果要检验助燃物,我们得先回证物室拿出床单燃烧后残留的余烬,才能用检测剂……” “我才不睡觉。”奥利弗兴高采烈道,“只有把证据狠狠地甩在被告律师的脸上,看到他无可奈何的嘴脸,我才能睡个好觉。” 事情有了进展,众人纷纷回到岗位上推进调查,猊下则坐在位置上继续翻看剩余的证据和庭审记录。 “很高兴您又回到了自己热爱的岗位上。”她真心实意地为猊下感到高兴,“自特异点回来后,在下已经有很久没见到您那么有干劲了。” “……能把案件解决了就行。” 片刻过去,格蕾又听到了对方的叹息:“有时候,人之所以会选择回来……只是为了一些已经回不来的人。”
第122章 四十二这次特地没有带格蕾一起出门。 司机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 消瘦而寡言,连呼吸声都微乎其微,若非必要, 几乎不看后内视镜, 唯恐与后面的乘客对上视线,让对方出于礼貌而与他聊天。 她坐在的士的后座上时,久违地感受到了一丝孤独——习惯真是可怕,尤其是那种受人照顾而养成的习惯, 她这辈子至少有百分之八十的时间在自己一个人坐车, 可仅仅过了几周有人陪伴的日子,她就开始为这独自一人的短暂时光而怅然了。 抵达墓园后,他们在无声中完成了付款。她下了车,又看着那辆深灰色的士无声地开走,连尾气似乎都比其他轿车弥散得更快,比劳斯莱斯幻影都更像“幻影” ,甚至让她恍然生出一股错觉,那辆的士像是从墓园的泥土里长出来的。 相比过去几次,今天并没有下雨,但即使在最干燥的时段,墓园都给人一种朦胧的、仿佛笼罩着一层灰色雾气的压抑感。 四十二穿过一条长长的林荫道——对她而言,这反而是最煎熬的一段路,因为她讨厌这种被道路两边的地藏石像注视着的感觉,她绕过了供奉高僧舍利子的庙堂,直抵墓园的开放区。 她来这里的次数不多,但一直记得目的地该怎么走,因为柏木澪的墓碑立在墓园最高的那棵树附近,她曾经在树上看见一只灰棕色的貉从树梢上一跃而过,虽然转瞬即逝,却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出乎她意料的是,她并不是唯一想要提早一天来祭奠柏木澪的人。还有一个身材矮胖,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站在墓碑前放下一束鲜花,正要对着柏木澪的遗像鞠躬。 “你好。”对方察觉到了她的到来,抬头朝她笑了一下,“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白马教授。” 你认识我?四十二刚想这么问,但很快发现自己也认识他——或者说,看过那张脸。 她微微颔首:“你好,安藤先生。” 男人名为安井直人,是一位知名的电影导演,出生于京都,如今应该快有六十岁了。 会细致到连对方的出生地都记得,倒不是因为她多么喜欢他的作品……客观来说,在与他同辈的日本导演中,她更能欣赏是枝裕和的作品。安井直人则是与是枝裕和齐名的导演,素来有“关东的是枝,关西的安井”的说法。 安井直人大器晚成,年轻时的作品多为纪录片,反响有限,直到中年才凭借电影《沉默之罪》一举拿下了金棕榈,成为了在国际上都颇受认可的导演……而这部电影的故事原型,正是当年出庭指证继父侵犯了自己的柏木澪的人生经历。 在此之前,安井还拍摄了一部有关这段往事的纪录片,里面的采访片段是由他本人亲自上门访问并记录的。在他还没有发迹的时候,还组织过一次善款捐赠,这笔款项成为了当时孤独无依的柏木澪的生活费以及学费。 “你没见过我也很正常,往年这个时候,我通常会再提早几天过来,可惜最近被媒体缠着耽搁了一些时间。”安井直人说话时有一种奇怪的韵律和音调——自从她被外派到日本,也算听过不少关西腔了,不同地区的口音都略有差异,但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温和又老派的京都口音,“也许你已经忘了,但我们曾在两年前见过彼此。那时我去警局探望被拘押的柏木小姐,与你打过一个照面。” 他的话略微唤醒了四十二的记忆:“我好像有印象。” “实在记不起来也没关系。”安井体贴地笑了笑,“相比两年前,我确实又老了许多……没办法,人一旦过了某个年龄段,就会衰老得特别快。倒是教授你,好像一点也没变,实在是让人羡慕。听说你接手了'血色油灯案'?” “你也在关注这个案子?” “看来你还不知道。”安井说,“关于你受邀加入警方团队的消息一直是这几天的头条标题——'刑侦界魔女再度与警方联手,清水诚人是否能成功落网',我已经看到不下五份报纸这么写了。” “最开始的两天是这样。”四十二不愠不火地回答,“如果一周之内我还没有什么进展,新闻标题就会变成'刑侦专家受邀加入警方团队',如果直到庭审开始前都没有进展,标题就会变成'警方又再团队中扩充了一名刑事鉴识人员'。” “人们总是在期待会让自己惊喜的东西。”安井低声道,“事情发展到现在,已经没有人在意事情的真相了……就我所见,比起杀死受害者的凶手是谁,大部分人对于受害者究竟有没有被施虐的爱好更感兴趣。” “有些人就是需要乐子,即使那是不道德的。”她说,“在与理性永恒的冲突中,感情从未失过手。” “影响民众想象力的,并不是事实本身,而是它们发生和引起注意的方式。①”安井哀怅道,“我并不完全赞同勒庞的观点,但他的话似乎总在我感到痛苦时格外灵验。” 说到这里时,安井直人慢慢地、慢慢地叹了口气。 “那天,隔着探视间的玻璃,柏木小姐问了我一个问题。她问我,'这个世界有因为我而变得好一点了吗?'”他说,“这是我在拍摄纪录片期间跟她说过的话。我说,因为人们知道了你的故事,以后同样悲伤的事就会发生得越来越少,会有很多孩子因为你而受惠,你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她坦诚道:“这种情况很难达成,有点太理想主义了。” “……是啊,并不是所有导演都能像黄东赫②先生那么幸运。”安井苦笑道,“但当时的我自信满满,以为自己在做一件伟大的事。那时的我早已不年轻了,但心态上还很不成熟。我一直看不起是枝君的拍摄手法,觉得他讲故事的方式寡淡无味,总是把他人的苦难描绘得仿佛无足轻重,我自认为是比他更优t秀的导演,笃信我所说的故事会打动这个国家……然而我只打动了我自己。” 他的声音中渐渐夹杂了哽咽:“自从我坐在镜子的另一侧,听到她的质问时——当然,她的语气很温柔,但对我而言简直比鞭挞还难以忍受——我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曾怎样辜负了对方的期望。许多年前,我曾用那样的理由把她的伤口挖出来,血淋淋地展示在全世界面前,用美好的谎言许诺了她一个愿望……可那么多年过去,悲伤的事依然在发生,还是有许多孩子在还未领悟到世间险恶时就提早遭遇了痛苦。白马教授,一切为何会变成这样呢?是因为世界变了,还是它从未改变过,就像我从未真正认识过它?” 他的声音愈来愈轻,语句渐渐破碎成了断断续续地哽咽,她看着他将脸深埋进双手中,喉咙里的声响渐渐被淹没在其他祭拜者轻柔的啜泣声中,一滴眼泪从他的指缝中渗出,悄然落进干涸的泥土里,如同飞溅的浪花没入了黄昏的海面。 无数汹涌的情绪汇集在一起,好似海潮从四面八方涌来。有那么一会儿,她甚至感觉眼前发白,被白色的海浪淹没了头顶……然而她的嘴唇不断翕动着,像是痉挛一样,没能说出哪怕一个字。 ××× “你是不是很久没有打理过自己了?”乌尔宁加尔挑起了眉毛,“头发一缕一缕的,胡子也没有剃,你看上去像是一个流浪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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