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叫‘大人’啊……”恩奇都小声道,“听起来好疏远。” “每次她想让某个人付出代价的时候就会用尊称。”吉尔伽美什无奈地为友人解答,“她称之为‘先礼后兵’……不管怎么说,你现在最好不要多说话。” “看来二位对这方面都没有异议。”她说,“那就开始算账吧。” 白庙建立于界河之战结束后,因为基什和乌/尔刚打了败仗,行走于南北两路的商队基本不需要付过路费就能顺利抵达乌鲁克,当时的物料也是最便宜的。 然而,随着基什渐渐复兴,隔壁的麦桑尼帕达也想越过埃利都王,在商队身上分一杯羹,如今的石料、木料不仅价格比那时翻了不止一倍,如果需要运送大量的物料,部分路途较远(但也是物料最充足)的商队还得支付一笔差遣费。 “我已让人彻底检查了一遍,可以说白庙被破坏得非常彻底——不仅建筑悉数化为残骸,而且因为损毁得太严重,基本没有多少可以复用的材料,一些被供奉在白庙内的珠宝也遭到了折损,唯二可以继续使用的,只有位于地下的酒窖和祭品库。” “当然,我们不可能让卢伽尔和他的朋友去坐牢。”说到这里时,她忽然哂笑一声,“所以基本都是金钱上的赔偿。按照这份清单,卢伽尔十年内的岁贡都要减少三成,而且三十年内不得有提高岁贡的要求——当然,如果您打算从您的宝库里出这笔钱,朝政会议也不会反对,而恩奇都大人……” 缇克曼努放下泥板,在其中的一行字上比划了一下。 “按照一般劳动力的价格,再扣除保底的基本工钱,您需要为乌鲁克义务劳动——将近五千年。”她非常温柔地说道,“基本可以说,您以后就是乌鲁克的长工了。”
第17章 第十七章 当西杜丽揭开绸布时,缇克曼努感觉好大一股灰尘和菌类的味道扑面而来。 不同于那些寻常的泥板,当时她把计划都写在了羊皮纸上,经过雨季的侵染和虫蚁的啃食,羊皮纸的表面滋生出大片的霉斑,有些纸的边缘也被蛀掉了,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地方,不过对吉尔伽美什而言…… “真恶心。”他满脸嫌弃地用两根手指捏住其中一张羊皮纸的边角,“怎么不拿去洗一洗?这些霉菌都要长到本王的手上来了。” “首先,霉菌不会长到您的手上来。”缇克曼努回答,“其次,羊皮纸上的字是用墨水写的,如果拿去让奴仆浆洗,恐怕回来就干净得一个字也不剩了。” 缇克曼努让西杜丽将长桌擦拭了一遍,然后将羊皮纸慢慢碾平,纸上的字迹已经褪色了,可她仍能感觉到一股无名的激荡在胸口蔓延。 吉尔伽美什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确实是好一会儿,他应该意识到了自己什么都看不懂,为了防止这些计划被别人知道,羊皮纸上的记录是她加密过的。 但他好像又觉得承认自己看不懂是一件有点丢人的事,于是假装咳嗽了几声:“你可以开始说了。” 缇克曼努盯着他:“您没看懂,对吧?” “……啰嗦!” “这很正常。”她尽量没让自己表现得很得意,“因为我把字按照横竖笔画拆开了。” 将最后一张羊皮纸展开碾平后,她指着其中只有文字一张解释道:“上下两行要放在一起看,将奇数行的字和它右下角偶数行的字拼起来,才是一个完整的楔形字。” 吉尔伽美什只是瞥了一眼:“这是一座塔?” 在最大的一块羊皮纸上,画着这座塔的三视图,看起来像一块长方形的石碑,在缇克曼努的构想中,它至少要有白庙那么高,但无论它的高度具体是多少,它的宽长高比例必须是1:3:9。 “造型很奇怪,像一块墓碑。”吉尔伽美什吐槽,“你在这方面的才能可真是有够匮乏的。” 缇克曼努不动声色地回答:“或许我就是想让它看上去像一块墓碑呢?” “所以这座塔到底是干嘛用的?” “用来杀死诸神的。” 话音落下后,狭小的收藏室里出现了几秒的死寂——也是这样短短几秒钟,空气仿佛凝滞了,吸进肺腑的时候有一种溺水般的沉重感。 “你没有听错。”缇克曼努低声道,“这座塔是用来切断人类和诸神之间的联系的,一旦启动,诸神就会渐渐失去其意志的具现化,恢复成以往纯粹的自然现象。” 她的指腹抚过那些陈旧的文字,因为氧化,原本深色的墨水褪为了灰蓝,一段尘封的记忆也在她脑海中被开启,那时站在桌旁的还是眼前这名年轻君王的父亲,而对方当时也像他的儿子这么年轻。 那时的他们是多么狂热啊……现在回想起来,缇克曼努也很难理解自己当时为何会如此不冷静,也不理解这种心情是怎么黯淡了、熄灭了,最后被遗忘在落了灰的记忆里,仿佛他们只是仿佛短暂地在理想的国度里迷失了。 即使现在重新打开它们——诚然,她的心还是受到了触动,但也不复往日的热情了,她甚至说不准,刚才胸口的那阵激荡是出于重新点燃理想的喜悦,又或是对故友逝去的哀思。 而当情绪退潮之后,她竟感觉一股前所未有的寂寥涌上心头……也许这就是文明传承的意义,前人的想法由后人接管了,前人的目标由后人实现了,这世上永远有逝去的前人,也永远有后继的后人。 唯一不同的是,她既是前人也是后人,既非前人也非后人,尽管她还在执掌文明之船的船舵,但她也已经是被文明留在身后的人了。 意识到自己沉默了太久,缇克曼努叹了口气,揉了揉有点酸痛的眼角。 “很早之前,我和你父亲就有了这样的想法。”说到这里,她的目光略微偏移,越过了吉尔伽美什的肩膀,“如果你觉得自己站不住,可以先找个地方坐下,西杜丽。” 西杜丽仿佛是被她的话点醒了——字面意义上的,对方刚刚看起来就像是站着陷入了昏迷。 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额头上渗出薄汗,尽管嘴唇不停地一张一合,但因为控制不住舌头,只能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嚅嗫。 于是吉尔伽美什代替她做了决定:“坐下,西杜丽。” 这句命令短暂地中断了西杜丽的焦虑,她温顺地坐下了——不过缇克曼努认为她的反应只是出于本能,头脑并没有恢复清醒,显然在心性上,这孩子还有很多地方需要学习和锻炼。 “继续。”吉尔伽美什似是不经意地往旁边站了一步,挡住了她看西杜丽的视线。 ……还是跟以前一样,真是一个幼稚鬼。 缇克曼努有点想叹气:“卢伽尔,您有想过为什么乌鲁克要在库尔德斯坦山的山脚建立观测所吗?” “为了观察积雪融化的程度。”吉尔伽美什回答,“如果你的记忆力还没有衰退得那么严重,这个答案是你十年前告诉本王的,而当时提出这个问题的是本王。” “那我们为什么要观察积雪融化的程度?” “为了估算今年降雨量。” “很好。”她继续道,“既然我们基本能够通过观测融雪来判断今年的降雨量,那么我们向神明祈雨的意义是什么呢?” 这一次,吉尔伽美什沉默了很久。 “神明是一群愚蠢的杂种。”他的语气里有一种(对他而言)极为罕见的慎重,“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但神权的确使蠢货也具备了操纵自然的力量。” “好,那么建立在‘神明能够操控自然’的前提下,我们来探讨下一个问题。”她说,“假设这里有一盆冷水,我们此刻往水里投入一块烧烫的烙铁,最后冷水会变热,烙铁会变凉,而不是冷水越来越冷,烙铁越来越烫,对吗?” “不然呢?” “然而,尽管冷水和烙铁的温度在此消彼长,但水不会变得比烙铁还烫,烙铁也不会变得比水更冷,它们的温度只会无限趋同,对吗?” “这到底有什么好问的?”吉尔伽美什眉头紧皱,“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最后我们得出结论:热量永远会从高温物体流向低温物体,而且这个过程是不可逆的,是自然最本质的真理。”缇克曼努盯着他,“那么,你口中‘能够操纵自然’的神明,能够违逆这条真理吗?” “让冷水更冷,让烙铁更热——要用魔术达成类似的效果,并不算难。” “别嘴硬了。”缇克曼努平静地回答,“你心里清楚这个效果是怎么达成的,同时用魔术冻结冷水和加热烙铁,确实不是什么难事,但魔术真的能让水的温度逆流到烙铁上吗?” 吉尔伽美什沉默了——没想到有朝一日能看到他哑口无言的样子,真是值得纪念的一刻。 不过这种沉默也只是短暂的:“说出你最后的结果吧。” 他说得很隐晦,但缇克曼努知道这是一种投降的说法——意味着他已经彻底放弃了先天才能者的傲慢,决定平心静气地与她探讨那些过去他从不会去想的事情了。 “很久以前,我也问过你父亲一个问题。” 吉尔伽美什啧了一声:“想要嘲讽就直接嘲讽,不要动不动就提父王。” “那是我第一次从灰烬中重生的时候。”缇克曼努对他的抗议充耳不闻,“你的父亲卢伽尔班达对我的死而复生很感兴趣,当时他提到了一个对我而言很新颖的说法,叫作‘灵魂物质化’——在他口中,那是一种非常神圣的状态。” “……第三法。”他微微挑眉,“灵魂转变为肉/体后,你的内里应该化为了无限能源的永动机,可你的玛那耐受性很差。” “是啊,正是这个词教我惊奇。” “魔法?” “永动机。”缇克曼努扯了扯嘴角,“如果你记忆力足够好,小时候我还问过你另一个问题,能量从一种形态转换为另一种形态的时候,有没有可能不损害能量本身,你那时是怎么回答的?” “……不可能。” “是啊,不可能,说明我的肉/体即使在受损后重新愈合,整个过程所需要的能量也一定比我当初受损的程度要多。”她的语速越来越慢,也因此——在所难免地带上了一点讥讽的意味,“既然我并不能完成能量无损耗的内循环,又怎么可能被称作永动机呢?所谓的‘灵魂物质化’,不过是给了灵魂一个能源插槽而已,既然要依仗外部力量的补充才能自我修复,本质上又和古拉女神用神力治愈伤口有什么区别?更不用说称之为永动机了。” 吉尔伽美什没有回答,缇克曼努观察着他的神态,尽管眉头紧蹙,但看上去没有太多恼怒的痕迹,更多的是沉思……他思考时的神态有他父亲的影子,尽管他本人很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发现了吗?”她轻声道,“这两者都是你们所坚信的,可这两者本质上又是互相冲突的,你们相信魔法的力量,并自认为掌握了它——因为那是你们与生俱来的才能,就像人从不会好奇为什么自己需要呼吸一样,可当我提问时,你们没有一个人能回答我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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