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奇都又思考了一会儿——他喜欢这种感觉,思考的感觉:“这是一件光荣的事,对吗?” “有人认为是,有人认为不是。”塔兰特撇了撇嘴,“事实上,这条法律几乎每年都要被长老会议弹劾一次,他们认为王室不该自甘下贱地去为那些平民服务。” 恩奇都一点也不在意那些头发花白、皮肤上带着发霉气味的老人:“缇克曼努是怎么想的呢?”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了塔兰特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仿佛与有荣焉的样子:“猊下颁布了它,大人。” 塔兰特只送他到了城门,据说他还有别的事务亟需处理,西杜丽在城内接应了他。 除去吉尔,他们应该是与缇克曼努职务最相近的,恩奇都听过一种说法,西杜丽和塔兰特就如同环绕着月亮的伴星,是卢伽尔之手的左膀右臂。 “奇怪的说法。”当他问起时,西杜丽是这么回答的,“猊下说,星星实际要比月亮大得多呢。” 西杜丽带他沿着水渠的流向前行,空气中麦子的味道越来越清晰了——这种认知让恩奇都的心跳微微加速,库拉巴的土壤和他在来乌鲁克中途路径别地时看到的不太一样,还是湿润的深褐色,没有干裂,也没有发白。 趁着西杜丽和芦苇屋外的一名中年女人交谈时,恩奇都沾了一点泥放进嘴里,是他所熟悉的、森林中带着点水流湿气的泥土,而不是白色的泥盐。 “这是犁,您需要把犁套在……”西杜丽环视一周,露出了有些迷茫的神色,“阿尔加尔,骡子呢?” 被称作阿尔加尔的女人拍了拍脑袋:“它肯定偷溜到城门口去吃草了。” “这可真是大失策。”西杜丽敲了敲自己的脑袋,随即深深地叹了口气,“恐怕得让您等一会儿了,恩奇都大人,我和阿尔加尔必须先去找骡子……那是非常珍贵的财产。” 恩奇都很想知道什么是骡子,但看到西杜丽神色慌张的模样,便好心地让她离开了,当两人都匆匆跑远后,农田上只剩下了他、犁和淙淙的流水声。 他又忍不住用手指沾了一些泥土,用舌尖舔了舔——在他仍是兽的模样时,以自然生长的果实为食,尝到泥土的味道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但在化为人形后就几乎没这么做过了,似乎在拥有人类的形貌后,他的内里也产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 但此时此刻,这种味道还是让他感到熟悉、怀恋,也稍稍缓解了一些离开杉树林后心中的怅意。 片刻过去,恩奇都又咀嚼到了麦子的清香,这才意识到这次有一颗大麦粒也黏在了他的指腹上,不知为何,他感觉心跳又加快了,一股微妙的燥热涌了上来,但这种感觉究竟是愉快还是焦躁,也很难说清,但无论如何,在原地站着不动让这种燥热逐渐化作了一种粘稠的煎熬。 恩奇都仔细观察了一遍犁的构造,又看了看四周——没有人在用犁开垦,不过看着其他田地里松软的泥土,他隐约理解了它的作用和使用方法。 又过了很久,西杜丽和阿尔加尔终于回来了,而恩奇都也如愿以偿地看到了骡子。 “这就是骡子吗?”他忍不住摸了摸它的鬃毛,“身形像马,长得却又像驴,真有趣。” “恩奇都大人。” “怎么了?” “您……”西杜丽喃喃道,“您已经给农田松过土了?” “是啊,犁不是用来松土的吗?” “犁确实是用来松土的。”她直愣愣地看着他解开身上的系带,“但并不是让您亲自来拉犁。” “是吗?”恩奇都语气轻快地回答,“但只要结果是好的就行了吧?” 西杜丽麻木地回答:“您说的不错。”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恩奇都决定去王宫找缇克曼努——但在此之前,他得先去王座前向吉尔汇报今天的工作情况。尽管恩奇都觉得没什么必要,但这个国家似乎就是这么运作的,任何鸡毛蒜皮的事情都必须让王知道,无论王打不打算管这件事。 “你居然亲自拉着犁耕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听完他的陈述,吉尔伽美什毫不客气地发出了吵闹的笑声,“不愧是你,吾友,本王已经很久没有为一件事情笑得那么开心了。” 说谎,昨天缇克曼努才为你的笑声吵到了她办公而抱怨过,恩奇都心想。 “不过,以后可别这么做了。”对方一边说着,一边还忍不住发出嗤嗤的笑声,“否则骡子和驴就没可活干了。” “为什么吉尔的工作就是缇克曼努交代给你的,而我的工作就是由西杜丽和塔兰特交代的。”恩奇都说,“当然,他们两个人都很好,但我也想从缇克曼努手里得到工作啊。” 吉尔伽美什挑高了眉毛,将手中的泥板朝他的方向推了推:“知道这几笔帐算上折损费、差遣费和路径国家的关卡税,总共是多少吗?” 恩奇都诚实地摇了摇头。 “那些无法复用的废料该如何处理,知道吗?” 恩奇都摇头。 “关于王宫后那块建筑的修复工程,需要多少原材料,原材料该怎么运进城,需要多少人力,为了供养人力需要多少粮食,清楚该怎么算吗?” “……” “这就对了。”对方嗤笑一声,“你还是去拉犁吧,吾友。”
第19章 第十九章 “这些是今天亟需您处理的政务。” 吉尔伽美什看着西杜丽将木箱摆放在桌脚,然后将里面的泥板一摞一摞地拿出来——尽管他的宰相回来了,他过的日子却与对方不在的时候没什么区别……不,可能还更忙了,因为现在他要处理的泥板已经要单独放一个箱子才能一次性搬过来了。 “让缇克曼努中午的时候过来和我一起用膳。” “是。”说罢,西杜丽迟疑了片刻,又继续道,“说到猊下……王,若您尚有空闲,能否请您聆听一下我心中的困扰?” “本王看上去像是有空的样子吗?”吉尔伽美什盯着高高摞起的泥板,内心有些微的烦躁,尽管真正的哀悼之塔还只是打下了地基,但泥板所铸的缩小版已经在王的桌案上成型了,“不过本王不禁止你说废话的权利。” “感谢您的宽厚。”西杜丽小声道,“您有没有类似的感觉……猊下最近好像有点变了?” “她产出泥板的速度确实越来越快了。” “确实如此,猊下的敬业与工作效率总是令人惊叹的。”全世界可能只有西杜丽能这样一本正经地把别人对缇克曼努的抱怨说得像是夸奖,“但这并不是让我困扰的地方……王,您不觉得猊下最近似乎变得……咳咳,好像更有人的感觉了吗?” “她一直是人。”尽管她的永生不死还是一个不解之谜。 “我的意思是……”西杜丽踌躇不已,她的支支吾吾让吉尔伽美什产生了一丝烦躁,尤其是当他在耗费宝贵的工作时间去倾听对方那些不足道的伤春感秋时,“猊下最近好像变得温柔起来了。” “你在现实里,西杜丽,不要说一些莫名其妙的梦话。” “请您对自己坦诚一点,王。”西杜丽不满地回答,“您以前可从不期盼猊下会跟您一起享用午膳的。” “……”吉尔伽美什开始为自己刚才没有剥夺对方“说废话的权利”而后悔了。 这个问题最终没有得到解答,因为养殖场的一匹母驴难产了,西杜丽不得不即刻赶回现去主持大局。 不过她的疑问还是在吉尔伽美什心里掀起了一丝涟漪,怀着这种微妙的好奇心,吉尔伽美什在午膳时忍不住打量起了自己的宰相。 “卢伽尔。”对方一如既往的镇定,“我的脸上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没什么。”吉尔伽美什佯装无事地看向一边,“只是本王最近太忙了,偶尔会怔神而已。” 缇克曼努抬起头,仔细端详了一下他的脸色,随即点了点头:“确实有些憔悴。无论工作多么繁忙,从健康的角度来说,建议您每次久坐之后都起来走动一会儿,活络一下身体,否则容易导致腰肌劳损和脊柱方面的疾病,还有可能导致排便不畅……” “……真是够了,不要在用膳的时候说这些倒人胃口的东西。” “如果能给您留下深刻的印象,倒也不坏。”缇克曼努神色平静地回答,“另外,请不要把盘子里的莴苣和鹰嘴豆拨出去。我已听闻您在我离开的时候擅自命令祭司把祭品改成鹰嘴豆①的事,一个健康的人需要平衡地摄入营养,包括足够的绿色蔬菜。” “哼,愚蠢,如果想要吃草,干嘛不直接外面的草坪上进食?” “只食荤腥容易排便不畅。” “真是够了。”吉尔伽美什感觉胃里一阵翻涌,“不要再提那个……总之,不要妄想本王会为这种事情而忧虑,坐在你面前的可不是什么贫弱的普通人。” “您确实不是普通人。”缇克曼努重新拿起骨叉,慢条斯理地切着盘子里的羊肉,“但有时像一个普通人那样生活,也不是什么坏事。” 这句话由谁来说都不奇怪,唯独她说出来就显得惊世骇俗了。 其实之前的那些话也不像是缇克曼努会说的,但吉尔伽美什当时只觉得对方是故意用这种方式膈应他,以期用这种含蓄的讽刺表示她对他某些举动的不满。 直到此刻,他才隐约意识到——对方刚才的话似乎真的只是出于关心,尽管态度很平淡。 就像吉尔伽美什过去从不期待缇克曼努会在工作途中返回王宫只为和他一起用膳一样,如果放在以前,无论吉尔伽美什抱怨得再多,对方多半会用一句“请您保重身体”敷衍过去。 因为她自己从不为这些事而抱怨,所以她也不太关心别人抱怨这些的原因——哪怕是对她无条件服从的西杜丽,恐怕也不能否认她在人情世故上惊人的冷漠。 吉尔伽美什年幼之时,还旁敲侧击地问过西杜丽,后者为了维护她的声誉,找了种种理由,其中一些苍白得可笑,也有一些让吉尔伽美什觉得不乏道理。 尤其是当他得知对方曾成功使众神之主改朝换代后,那些理由变得更有说服力了,也许缇克曼努之所以能达成这样惊世的伟业,就是因为她的性格中缺乏作为“人”的那一面。 这种认知让吉尔伽美什有些讶异,同时还生出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恼怒。 缇克曼努作为卢伽尔之手工作了几十年,都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让她变得更有人情味,然而离开了乌鲁克短短十几天,她那冥顽不灵的冷酷性格,竟然就无来由地开窍了,终于不再吝惜于给予他人一点温柔了。 更多的酸涩涌了上来,如同毒液一般侵蚀了那短暂的欣喜,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如同嫉妒的业火焚烧理智时发出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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