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当她看到湖边伫立的梅林时,最后的那丝晦涩之情也随风飘散了,只剩下些微麻木。 “格蕾?”梅林似乎有点意外,但还是一如既往地面露微笑,“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是有事要找大哥哥吗?” 她知道,只要她回答“没有”,然后转身就走的话,就永远不用知道那个答案了。 “梅林大人……”她听见自己木讷的声音,“您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尽管不曾在明面上称呼过,但在她心里,梅林就是父亲一般的存在。他全心全意地照顾她,和母亲一起为她修复身体,即使相隔很远,也会在梦里想办法逗她开心。 “在这件事里,在整个瘟疫爆发的过程中……您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正如她之前对高文所说的那样,这个家无法再承担更多悲伤,她本人也是如此。在失去母亲之后,她不想再失去另一个她视为家人的存在了。 “从瘟疫最早开始蔓延,到在洛锡安的缄默悉数染病而亡,再到瑞特·布莱克大人被囚禁,无法向王都传递消息,奥克尼郡为了保护母亲的名誉,不得不向洛锡安妥协,还有土妖精的冤魂化为摩尔斯,趁夜袭击母亲致使她病倒……您真的对此一无所知吗?” “格蕾……”梅林罕见地慌乱起来,“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的反应就像一记重拳,打碎了她最后的心理防线。 她不想再失去另一个她视为家人的存在——但她可能早就失去他了,甚至是在失去母亲之前。 “如果小公主那时接受了伦戈米尼亚德,她的灵魂就能回归星之内海,重新作为妖精而存在,虽然不得不暂时分离,但只要等到你的寿命也结束了,我们就能在星之内海团聚……” “星之内海……”她麻木地重复了一遍,“原来是这样……原来都是因为这个……” “……格蕾?”梅林小心翼翼地开口。 她忽然感到很荒谬——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一切都很可笑,她的感情,她的期待,甚至是她的一生——如果不是内心已经枯竭了,也许她此刻会放声大笑。 “结果从头到尾,你什么都知道啊,梅林……”她喘着气,每一句话都是那么艰难,令人感到痛楚,“当你看到我在雨中跪着恳求你的时候,当你看到母亲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样的时候……对你而言,这些难道都是毫无意义的吗?” “不是这样的,格蕾,我也很痛苦,但盖亚的惩罚是你母亲必须经历的过程……” “你也很痛苦?真的吗?”她冷笑一声,“天呐,我为什么要意外呢?你总是有很多理由,梅林,当你背弃母亲选择支持陛下的时候,当你亲自撮合了母亲和陛下,却又在事后忍不住自怨自艾的时候——你做过的所有事情都有你的理由,但最后无一不是把你的所爱之人推入深渊——假设你真的爱过什么人的话。” “我当然爱你,格蕾,你明明知道我一直把你视作我的亲生女儿。”梅林看起来像是被刺痛了,“还有你母亲……摩根,在她出现之前,我从来没有真正爱过任何人……” “可你还是什么都没有做。”她打断了他,“和你没有爱过任何人的时候一样。” 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情绪在她胸口迸发,她第一次真正地想要伤害对方——和梅林的“爱”不同,当她用到“真正”这两个字时,就意味着她确实会这么做。她渴望从梅林的脸上看到痛苦,就像残忍的剥皮者渴望看到猎物流血一样。 “梅林,你知道最可悲的是什么吗?”她咧了咧嘴角,但那感觉不像是一个笑容,仅仅是嘴角裂开的两道口子,“即使你的爱和痛苦都是真实的,你也责怪不了任何人……因为一切都是你自作自受的结果,是你应得的。” 很难想象有朝一日她居然会为自己伤害了别人感到高兴,尤其是梅林,这个她曾经敬爱过,信赖过的人……但当对方脸上失去最后一丝血色时,她确实从这充满恶意的话语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意。 高文说得很对,如果不能从被背叛的痛苦中走出来,人就无法得到成长——即使是恶的成长。 可惜,用伤害别人换来的快乐终究是短暂的,待潮水退去后,她心中只剩下了空虚和倦怠。 “梅林,你过去对我有恩,所以我无法对你拔剑相向。”格蕾叹息一声,即使心中仍有怒火,她也无力再宣泄了,母亲已死,一切的一切都显得毫无意义——真正的毫无意义,“这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极限了……我不会再问你要什么,也请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第360章 高文醒来后, 发现窗户上已经结了一层霜。 这似乎解释了他的喉咙为什么干涩又刺痛——他不再年轻了,圣者数字的力量也在渐渐消退,一场掺杂着雪粒的大雨足以摧毁他的健康。高文对于生病的感觉很陌生,不知道母亲第一次病倒时是否也有类似的感受。 他下了床,没有惊动门外的仆从,走到窗边将帘布系了起来,顺带擦拭了一下玻璃上的雾气。巴特莱公爵府邸的位置很不错,刚好可以眺望城外田野上的自然风光,尽管如今那里只剩下了一片苍茫的荒地。 洛锡安坐落于苏格兰的中心地带, 是北方的经济枢纽。如今已是秋冬交接之际,田地上却被白雪、野草和荆棘占据,由于人口数量锐减,明年也不知道能否顺利播种。 他想着葛尔的谷仓里还有多少余粮可以用于救济,想着海的另一边有多少罗马人和哥特人正在蠢蠢欲动,想着母亲要如何在外敌环伺的境况下度过这个漫长的冬季……好一会儿过去,他才想起母亲已经死了。 简单地用过早餐后,高文没有去洛锡安教会的圣堂。修女们会定期维护和修缮母亲的遗体,确保等到守灵期间,她在接受世人的祭拜和悼念时依然光鲜美丽。理智上,高文知道她们这么做是出于责任和善意,但他实在无法容忍任何人对母亲的身体动手动脚,他所能做的就是尽量不去亲眼目睹那些场景,以免他忍不住拔剑呵斥或伤害她们。 可即使不去圣堂,仅仅是待在公爵府邸也令高文感到不快, 很难说清楚理由, 也许他只是单纯地对所有东西都不高兴。 最后他去了集市——可能是整座城市为数不多还有点烟火气的地方,曾经或许热闹过, 但在瘟疫过后也不免萧条了下t来。 街边有着零零散散的摊贩,大多是卖鱼的,眉眼耷拉着,看起来无精打采,也不怎么招揽客人,只是盯着自己呼出的白雾发呆。竹篓里装着一些半死不活的鱼,大概率是河鱼,现在不是适合出海的季节,脚跟前摊开的麻布则要丰富一些,可以看到蛤蜊、螃蟹和几团海草。高文不确定那些海草是不是可食用的,不过以现在的情况,大概什么嚼得动的东西都是可食用的。 “公爵大人?” 高文回过头,叫住他的是一个黑头发的男人,约莫三十岁,如果把脸上拉碴的胡子剃干净,看着可能还要更年轻一点。高文隐约感觉自己或许见过对方,于是花费了一些时间回想他的名字:“列夫·斯坦利?” 对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想到您还记得我。” “我记得你的父亲。”加尔·斯坦利天真愚蠢的性格在整个北方都是“有口皆碑”的。可能是因为父亲过于不靠谱,作为他的孩子很难不提早独立起来,列夫过去经常代替父亲出使葛尔商讨各项要事,高文因此与他有过几面之缘。 这样的话,对方应该只有二十多岁,比他适才猜想的要年轻许多,但仔细想想也不奇怪,他也有一位外表比实际年龄成熟得多的兄弟——能者多劳,多劳导致早衰。 “她通常会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对方冷不丁开口,“直至玛格丝总督的雕塑,有时候她会坐在雕塑下弹鲁特琴。” “谁?” “猊下,或者说您的母亲。”他答道,“猊下以前经常来这里,亲自巡视当地的情况,但处决瓦尔克伯爵之后她就很少露面了……现在想想,猊下可能就是在那时得病的。” 听到他的话,高文莫名感到很生气,脸色沉了下来:“没必要和我套近乎。”他冷声道,“阿格规文已经告知了我实情,列夫·斯坦利,我知道你不是心甘情愿为母亲工作的。” “更准确地说——请原谅我的失礼——是在您母亲的胁迫下为她工作的。”对方耸了耸肩,“介意我嚼点酸叶子吗?” “什么?” “酢浆草,或者你们在南方有其他叫法?”即使被拒绝了,列夫的姿态还是很放松,没有那种下位者想要攀附权贵的谄媚感,仿佛他真的只是想随口聊几句,“以及——老天爷啊,我没打算从您这里获得半点好处,大人,只是人有时候很难对一个孤苦伶仃的人置若罔闻,更不用说您还是那位女士的孩子了。” 他沉默了片刻:“我以为你会对母亲怀有怨恨。” “也不是完全没有——起码最开始是这样,不是谁被卷入一场和自己毫无关系的阴谋之后都能毫无怨言的。”列夫回答,“其中的转变很复杂……我出生的那一年,猊下已经为讨伐卑王而南下了,从此之后就再也没有长时间地回来过,所以我并不像老一辈那样对她统治北方的那段岁月感到自豪。” “看得出来。” 对方似乎听出了他言语间的讽刺,但不怎么生气:“所以当我第一次亲眼见到她,并且目睹她杀死了麦尔肯的时候,我对她的印象和其他贵族没什么区别,一个老谋深算的政客什么的——很美丽,可能也很有智慧,但本质上是一个阴谋家——我知道这种想法对王室是严重的冒犯,也许会让我人头落地,但这是实话。” 他将嚼完的酢浆草吐出来,叹了口气。 “但事实不会因为我错误的印象而改变。”他继续道,“接着,猊下开始将精力投入工作,只要见识过她非凡的能力,见识过她的冷静、果断和务实,即使抱着最大的恶意,也很难将她错当成那种只会耍政治手段的家伙。除了最基本的工作外,她花费了很多时间在百姓身上——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她经常出入集市,去到洛锡安最狭窄、肮脏的小巷里,同那里的人交谈,了解他们的情况。她坐在雕塑下演奏鲁特琴,即使她的听众只是一些农民、鱼贩子或者乞丐。” 听到这里时,高文的鼻尖一阵酸涩,努力不让对方察觉到他的眼眶已经湿润了。 “我见过很多试图把自己伪装得像是爱民如子的人,比如小特维斯·巴特莱公爵,他自诩为洛锡安的父亲,说自己有幸继承了先祖遗风,还喜欢让诗人们创作他深深爱着百姓的歌谣,把这些虚假的赞颂当作真实的荣耀,但当灾难真正降临时,他却毫不犹豫地把'孩子们'送上一艘破烂的旧船,将他们付之一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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