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到妒火中烧——而这个词甚至不足以形容他当时心情的万分之一。 第二天,他趁父母不在时冲进了她的房间。在距离拉近后,格蕾的面貌变得更加清晰——这也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对方和母亲长得有多像,以至于他在掐住女孩的脖子时没能真正用力。 然而格蕾的脖子就像一块刚刚解冻的、半凝固的油脂,在他已经及时收力的情况下断成了两截。 女孩的头颅滚落在他的脚跟前,浑浊的绿色眼珠了无生气地看着他,仿佛在对他说:“看啊,莫德雷德,你把一切都毁了。” 她说的没错——从此之后,他与父母的最后一点牵绊也磨灭了。 即使梦中的母亲表现得如此冷漠,也无法狠心将自己的亲生儿子送上断头台。最后,他被流放到了马恩岛上,本该就这样度过孤独且远离不列颠的一生,但梦中的他竟然又陷入了另一重梦境。 在梦中梦里,他得知了第三条预言,不祥之子的名号此刻终于得到了证实,他确实是为了杀死母亲而诞生的。 梦中的他因此陷入了绝望,又在绝望中对自己的人生感到可笑。在数日的矛盾和自我挣扎后,他体内属于人的部分逐渐泯灭,最终只剩下了对母亲的恨,恨她明明知道预言但还是生下了他,生下他之后却又不愿意爱他。他在无尽的怒火中化身红龙,发誓要将卡美洛特变成火海。 于是就有了开头的那一幕。 当它来到摩根——这个身为他母亲的女人面前,意识到她的生死就在它的一念之间时,忽然有种微醺般的愉悦涌上心头。即使是不列颠最尊贵的人,即使是它的缔造者,如今也不过是它的掌中物。 有那么一会儿,它允许自己陶醉在这种大权在握的快乐中,反倒不急于对她复仇了。 她的妖精之血已然消失,不再拥有魔术师的才能(虽然她也从未珍惜过),亚瑟王又远在罗马,要杀死她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而这世上最美的景色,莫过于使高洁无瑕的圣人流血,最大的快乐,莫过于让高高在上的君王低头了。 “我们多久没见了?”它佯装哀怨地说道,“您看起来不怎么想见到我,真令人伤心,我可是白天夜里一直想着您呢。” 这当然是谎话——无论此时女王心里在想什么,她都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包括它最想看到的恐惧和后悔。 虽然她什么都没有说,但它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激怒了。十几年过去,他已经受够了她的漠视,如今它已经变得如此强大,绝不容许她再将它视作可以挥之即去的东西。 “说话啊,母亲!”它发出嘶嘶声,“变成哑巴了吗?” 真没礼貌……莫德雷德想道,这不是他,他才不会这样和母亲讲话。 又是片刻的沉默,母亲才低声道:“你想要什么?” “你应该叫我的名字,母亲。” “莫德雷德。” 在这具庞然身躯的内心深处,他感觉一股餍足之情油然而生——不同于它自以为的想法,那不像是目睹母亲低头时的骄傲和虚荣——实际上母亲并没有低头,但它还是情不自禁地感到高兴。 毕竟,它并不是真的憎恨她,只是恨她不爱它,因为她不爱,它才忍不住攻击她,但攻击了她之后,它还是渴望得到她的爱。 说到底,预言不过是命运的喃喃自语,它不一定要杀死她,只要她愿意给出她曾经早就该给它的东西。 “承认我是不列颠之王。”他听见它说,“当然,我是不会把你赶走的,母亲,你将作为王后永远陪伴在我身边。” 此言一出,不仅仅是他,就连母亲也不免露出错愕之色,他甚至能够听见她倒抽冷气的声音:“荒唐!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何必露出这种表情?这难道不是我们家族的光荣传统吗?我的祖父诱骗有夫之妇与自己同床,我的祖母与她的弟弟乱伦,我的父母也重复了他们的老路——噢,除了诱骗,毕竟父亲向您求婚时尤伦斯王早就死了——最后生下了我这个不祥之子,而我不过是要求您将自己曾经给予父亲的东西也给予我,分毫不差。” 它缓慢地靠近她,国王大厅的穹顶随着它的动作落下大大小小的碎石,可是那些都伤不到它分毫。 “您不是恨我杀死了小妹吗?”红龙满怀恶意地说道,“不必难过,母亲,我向您保证,以后您还会给我生下很多很多妹妹。” 妖精女王也许曾是这个世界上最具天赋的魔术师,是整个国家最有权威的领袖,但现在的她不过是一个女人,和其他的普通人类一样软弱。它想怎么对待她就怎么对待她,想杀死她就杀死她,想要她做它的妻子,她就得做它的妻子。 “如何?”它说,“我已经对你很仁慈了,母亲,你最好意识到这一点。” “不。”母亲平静地看着它——这个眼神令它无比憎恶。 它发出怒号,热浪像海啸一样拍打着城堡的墙壁,灼热的高温足以烫伤人的皮肤。 “不答应,你就得死!” “那就动手。” 母亲的反应并不让他意外,但作为龙的它因此暴跳如雷:“不光是你,整个卡美洛特都要为你陪葬!” “看看周围吧,莫德雷德。”母亲对它说,“你不能拿那些早就被你毁掉的东西当筹码。” 红龙在盛怒中抓住了她,带着她冲向天空,尖利的龙爪刺进了她的肌肤,令她血流如注,但它只感到快意——因爱她而恨她,这或许就是它作为不祥之子命中注定的结局。 它飞向马恩岛——那片破落、满地碎石,只有一座高塔和几只牲畜的岛屿,它的流放之地。曾经也有一些奴仆服侍它,但都被它杀死了,而它的母亲,不列颠的女王就是下一个。 “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它冲她怒吼,“你把我丢在了这种地方!为什么?母亲,既然你不打算爱我、养育我,为什么又要把我生下来?” 而那些没能说出的话却在他的脑海中尖叫——求求你,求求你,看我一眼吧,母亲,爱我吧,爱我吧,我什么都会做的,我会当一个好孩子,所以看看我吧,求你看看我吧! 母亲此时却出乎意料地沉默,莫德雷德不确定是不是因为这件事发生在他的梦境里,毕竟他无法想象母亲在这种情况下会如何回答——反过t来说,他也不太理解母亲在梦中对红龙莫德雷德如此冷漠的原因,这个梦的存在本身就很荒谬。 没能等到她的回应,红龙怒不可遏,松开了龙爪任由她坠落,它吐出龙焰,打算将她葬送在这座她曾经用来流放它的孤岛上,然而当她的身躯在烈火中燃尽时,忽然掀起了一阵强烈的海风,她的灰烬就这样飘散在了灰蓝色的大海中。 “不——!!!”他听见红龙痛苦的咆哮,这也是他在梦中最后听见的声音。 ………… “他醒了……”他的意识昏昏沉沉,看不清床边人的模样,只能勉强听到对方的声音,“立刻请布兰黛尔学士过来……” “高文?”或许是梦的残留,他在喉咙里尝到了硫磺火的味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当然应该在这里。”对方说,“这里是葛尔,莫迪。” “……什么?” “看来你坠落时确实磕到了脑袋……莫迪,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来的吗?” “恐怕您很难得到肯定的答复,毕竟他连自己身在葛尔都不知道。”这次开口的是个女人——不,是格蕾,他的小妹,他还记得她的脖子在他手中断裂时的感觉,像是用手指分开一块半冻的黄油。 “我做了一个……噩梦……”他迷迷糊糊地说道,“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龙……” 短暂的沉默。 “事实上,那并不是梦,殿下。”加拉哈德,他怎么也在葛尔? “您确实变成了龙,在您……收到猊下病危的消息之后。” 一股剧烈的痛苦击中了他,他的身体开始不自然地痉挛,皮肤像岩浆一样滚烫,好像有什么东西正渴望着从身体钻出来。 “他的体温又升高了!”床帘外兵荒马乱,东西的坠地声,粗暴的推门声,还有无数人交谈的声音,莫德雷德只能从中辨认出零星的字眼,“按住……手脚……羊奶……加了……有麻醉和镇定效果……” 莫德雷德恍惚地咽下了碗里的液体,即使身体如此灼热,他依然从中感受到了温暖与安定,仿佛母亲的乳汁……母亲……母亲…… 他再次昏迷过去,这一次没有做梦,只有加拉哈德的声音在脑海中永无止境地回响。 “您确实变成了龙。”对方说,“在您……收到猊下病危的消息之后。” 莫德雷德有种感觉,仿佛这一次他要睡很长时间,可实际上他第二天的凌晨就醒了。 他感觉身体很沉重,倦意像未散的热气一样从他的毛孔里渗出,但他还是莫名醒了过来,并且再也睡不着了。 起初他感到不明所以,但很快就知晓了原因——马上就要举办母亲的葬礼了,他的本能比他本人早一步察觉到了这件事。 按照母亲的遗愿,她希望自己能够乘着小船驶向远方,然后让弓箭手点燃船只,让她的骨灰洒在海洋上。 然而活着的人都有各自的想法。阿格规文和格蕾认为应该尊重母亲的意愿,国葬也是按照海葬的环节筹备的。加荷里斯等康沃尔的代表则希望将母亲的骨灰带回家乡,遵循廷塔哲的传统安置在勒菲大圣堂。高文坚持母亲应该在光辉庭院下葬,御前会议内部以戈达德为首的大臣们对此表示了赞同,认为将女王的象征留在北方更能稳定局势,以纳尔逊为首的大臣则更倾向于让女王长眠于卡美洛特,这是一位君主应有的待遇。 戈达德对此作了总结:“说到底,以猊下对不列颠的影响力,她的葬礼本就不可能私人化处理。” “我明白母亲的葬礼是足以影响整个国家的大事,由我和格蕾擅自做决定是不妥的。”阿格规文疲惫地答道,“但时间毕竟有限,我们不可能等到诸位大人抵达葛尔后才开始准备。” 莫德雷德看着他们吵来吵去,也不明白这件事为什么拖到现在还没个定论,而现场唯一有资格做决定的人——他的父亲却一反常态地沉默,甚至没有跟任何人有目光交流,只是静静看着桌面上的茶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莫德雷德。”他回过神,看见格蕾恳求的目光,各方的争执似乎让她有点招架不住,“你怎么看?” “我……”他顿了一下,“我不想母亲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消失。” 她看起来大失所望:“怎么连你也……” “你当然觉得无所谓!”他第一次冲她发这么大的脾气——在家人的关爱下,在艾斯翠德老师的教导下,在格蕾和加拉哈德的监督和陪伴下,他一直在努力遏制自己暴躁的性格,已经很久没有冲别人怒吼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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