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和我的父亲——乌鲁克先王卢伽尔班达谈一谈。” 听到他的话,埃列什基伽勒明显愣了一下:“可是……” “我当然知道他早已迷失在冥河中,忘却了生前往事。”他说,“可是以你的权能,应该有办法让他暂时恢复理智吧?本王知道这件事并不容易,但看在缇克曼努与你往日情谊的份上,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冥府女神勉强地点了点头:“好吧,我可以帮你……不过要让亡灵主动从冥河里出来,必须使亡灵本人萌生出想要回应你召唤的强烈愿望。” “这一点我自有办法,你只需要为我引路即可。” 埃列什基伽勒带着他前往冥河河畔。路上,吉尔伽美什不禁在暗中细细打量她。托福于四周阴森的景致,冥府女神俏丽的面庞一下子犹如烘云托月般脱颖而出——诚然,她很漂亮,但吉尔伽美什不觉得她在长相上有什么明显优于他的地方,所以他曾经不太理解对方为何能在仅与缇克曼努有过几面之缘的情况下对她产生如此大的影响,甚至超过了他一辈子对她影响的总和。 埃列什基伽勒和她的姐妹在外貌上近乎一模一样,给人的感觉却天差地别。也许是常年生活在冥界的缘故,这位女神总给人以谨慎、阴郁的感觉,这让她与伊什塔尔艳光四射的形象拉开了差距。 随着年岁渐长,他才慢慢有所开悟。光鲜亮丽的表象不过是浅薄之物,埃列什基伽勒有一颗淳朴善良的心,兼有对他人苦难的悲悯和关怀,这种美好的特质赋予了她另一种层面上的美——考虑到她一生下来就被安努当作献给死亡深渊的祭品而送到了冥界,并不像她的姐妹那样在父母的宠爱下长大,这种善意就更是显得弥足珍贵了。 虽然缇克曼努对她的钟爱总是让吉尔伽美什心里发酸,但他不得不承认对方身上确实存在一些优点,足以触动卢伽尔之手坚如磐石的心……何况在任性这件事上,他甚至没什么资格指责伊什塔尔,毕竟他年轻时乱发脾气的次数可一点不比后者要少。 来到河畔后,吉尔伽美什从王之宝库中拿出金镯,这样便是万事俱备了。 不过,他还是花时间做了一下心理准备——自登基为王之后,他早就不知道把自己的谦逊丢到哪个角落去了——随后才高声道:“卢伽尔班达,乌鲁克的先王啊!请回应我——你唯一的孩子吉尔伽美什的召唤,离开这浑浊不堪的河水,在我面前显现您原本的面目吧!” 话音刚落,冥河漆黑的水面上泛起阵阵涟漪,一个苍白的灵魂从河底浮了上来。尽管对方低着头,面容完全被灰败的长发遮掩了,但他手上的金镯还是让吉尔伽美什确认了他的身份。 埃列什基伽勒取下腰间的鸟笼,朝亡灵轻轻晃动了一下,神力涌现时的绿色瑰光就像河面上掀起的波纹一样向四周扩散,如春雨般滋润了卢伽尔班达干枯的灵魂。他的身躯逐渐丰盈,灰白的长发变回了闪闪发亮的浅金色,黯淡灰红的双眼也被点亮为明艳的赤色,终于显现出了一名年轻英俊的国王应有的模样。 这一幕也唤醒了吉尔伽美什童年时期的一些记忆。他出生的时候,他的父亲卢伽尔班达已经一百多岁了①,只是受神血影响,外表仍是年轻人的样子——这也意味着他和缇克曼努已经彼此相伴几十年了。 每当想起他们交谈时熟稔的神情,那种无需言说的默契,仿佛他们身处于一个没有旁人存在的小世界里……哪怕过去了那么久,依然能让吉尔伽美什如鲠在喉。但他终究不是当初那个爱耍性子的年轻人了,不会因为这点小小的不愉快而闹脾气。 “切记,我的权能无法持续太久。”嘱咐完之后,埃t列什基伽勒便体贴地离开了,给他们留下了方便交谈的私人空间。 卢伽尔班达看向他——他们父子生前关系着实称不上亲密,但这样久违的交流,还是让吉尔伽美什感到了一丝动容。 “好久不见,孩子。”卢伽尔班达看着他手里的金镯——吉尔伽美什本以为他会感到恼怒,但对方只是露出了怀恋的神色,“那是她留给你的吗?” “不知道,是天国陨落之后突然出现在宝库里的。” 这个回答似乎触动了他的父亲:“天国陨落……原来如此,那个时候她果然成功了……”说到这里时,对方脸上有一瞬间的恍惚,好像难以遏制地沉浸在往昔的记忆中, “不,她当然会成功,缇克曼努……和我不一样,她是绝对不会逃避的,即使知道前路等待着她的只有痛苦和磨难,她也会坚持到底……这就是她,吉尔。” 吉尔伽美什慢了半拍才意识到卢伽尔班达的意识还停留在几十年前,神代断绝对他而言还是一个新鲜的消息。 “我在冥河里徘徊太久,可能有点跟不上时代了。”他的父亲面露忧愁,“即便如此,我也能感知到乌鲁克即将遭遇一场大劫难……然而我不过是一介亡灵,即使短暂地回想起了过去,也很难在这个波诡云谲的古战场上为你提供什么帮助。” “我来这里并不是为了向您寻求帮助。”吉尔伽美什说,“我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与提亚马特决一死战的。既然我的余生已经所剩无几,一些曾经困扰着我的事情……我希望能知道它们的答案,父王。” 卢伽尔班达微微颔首:“说吧,孩子,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他说,“您明明深爱着她,为何还选择了与宁荪女神生下了我?” 有那么一会儿,周围变得极其安静,就连一直在河底发出哀吟的亡灵们都陷入了沉默。 卢伽尔班达的表情仿佛定格了,他的脸部肌肉没有一点变化,他缥缈的赤红色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但吉尔伽美什莫名感觉他的父亲方才一定受到了巨大的冲击,若非对方早已是死后魂灵,他或许能听到对方剧烈而急促的心跳。 “哀悼之塔的计划……是缇克曼努在很久以前提出来的,那时你还没有出生。”卢伽尔班达闭上眼睛,轻轻叹了口气,“我很快就同意了——向来如此,我很少会在关乎国家命运的事情上和她产生分歧,而且她当时成功扶持安努取代恩利尔成为了诸神之王,证明了天国的秩序并非是永恒不变的,我们都对这个计划很有信心。” 吉尔伽美什敏锐地察觉到对方并未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但他也很想知道当初哀悼之塔计划半途而废的真相,并没有出声打断。 “然而对于哀悼之塔计划,安努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人类的信仰一直是神明力量的重要来源,但利用信仰进一步撼动神明地位的情况却是第一次发生。所以安努在器重她的同时,也十分警惕她。”对方继续道,“在新月节的那天晚上,安努托梦给我,向我展示了乌鲁克选择与诸神为敌后将要历经的种种磨难。” “在梦中,我看见滔天的洪水冲垮了河堤,人和牲畜的尸体在浑浊的河水里沉浮,我看见天火降世,哭嚎的人们在火焰中像蜡烛一样融化,我看见诸神释放了古伽兰那,无情的铁蹄令大地都为之颤抖,昔日繁荣兴盛的城邦在一夜间化为废墟……” 事实上,这些灾难最后无一例外地在乌鲁克上演了。 “在那些景象面前,我的心动摇了……在诸神可怖的力量面前,人类是多么脆弱无力啊。”卢伽尔班达说,“最后,安努告诉我,诸神可以原谅乌鲁克的不臣之心,但必须立刻停止哀悼之塔计划,并要求我遵照神谕与一位女神诞下天之楔,以加固神明与这片大地的联结。” “那时的我还没有作出决定,但懦弱的想法已经在我心里种下了种子……不管怎么说,至少得先中止哀悼之塔计划。于是不出意外的——缇克曼努为此大发雷霆,认为我背叛了我们的理想。尽管我们以前也争吵过,可从来没有那么严重,那时我几乎真的要失去她了,当她摔门而去的时候,我什至觉得诸神还不如直接杀掉我来得痛快……” 他深吸了一口气:“话虽如此,我还是存有一丝幻想,也许……也许她会尽力阻止我,不仅仅是因为哀悼之塔,也因为……我不求她说爱我,哪怕她对我和宁荪的结合流露出一丝不满也好啊。那天晚上,我忍不住去找她,想要再谈一谈这件事……” 这次谈话的结果肯定不太好……吉尔伽美什暗想,否则就不会有他了。 “缇克曼努对我的暗示无动于衷,只要求我重新启动哀悼之塔计划,我没能立刻答应她,她便将我拒之门外。”卢伽尔班达的声音略微嘶哑起来,“我永远忘不了她当时说的话——'既然你那么按捺不住自己想要对神明下跪的冲动,那就去吧,我只当曾经的卢伽尔班达死了,因为我的愚蠢,这几十年里我向一个死人错误地献上了自己的忠诚'。” 喔噢……即使多少有点心理准备,等真正听到这里时,吉尔伽美什还是忍不住瞠目结舌。他这辈子从缇克曼努口中听过最重的话,也不过是“去找其他人来当你的卢伽尔之手吧”,万万没想到这句话居然是她感到失望时颇为温柔的表达。 “尽管我们从未真正跨过那条线,但我和她相伴几十年,几乎成为了彼此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就像是一个灵魂寄宿在两具躯体里,很多时候不需要开口,我们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整个美索不达米亚都流传着我们的故事,认为我们情投意合,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本以为哪怕没有说出口,我们的心意也是相通的,结果却… …那时的我感觉心如刀割,甚至对她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恨意。最后,我就带着这样报复般的心情答应了安努的条件,与宁荪女神结合生下了你。” 卢伽尔班达向他露出了一个歉意的表情:“对不起,孩子,我最终没能成为一个好父亲。” 很难否认这一点,毕竟“父亲”在他的生命中几乎是空白的,而女神与国王的结合是出于神明的利益,就像夏哈特通过与恩奇都交/媾为他启迪灵智一样,是一次性的交易,所以他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母亲,是缇克曼努将他抚养长大的。 但考虑到乌尔宁加尔享受的待遇也差不多,吉尔伽美什觉得自己可能没什么立场指责对方。 “那时我已经不年轻了,却还是经常意气用事,不懂得应该如何去爱她,最后伤害了她,也伤害了自己……无论事后我如何弥补,即使我们的关系有所缓和,也无法真正回到过去了。”他的父亲感慨道,“仔细想想,也许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最后的结局。以残暴为开端的欢愉,终将以残暴落幕——她不止一次说过这句话。在一切的开始,爱情的果实便和她一起被我丢进火中焚烧殆尽,王座上的我却毫无察觉。” 说罢,卢伽尔班达摘下了手腕上的金镯——与他手里的这枚是一对——然后交到了他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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