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做没有任何把握的事,艾蕾。”她安抚道,“相信我,我有渡河的办法。” “不可能的,那么久以来,我见过太多抱着这样想法的人……可他们谁都没能从无名河离开……”她不停地摇着头,“留下来吧,缇克曼努,留在冥府,和我一起……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当她低头止不住地落泪时,缇克曼努伸手拥抱了她。 “艾蕾。”她说,“我们认识的时间还很短——客观地说,我们甚至没有见过彼此几面,我不知道过去有什么事会令你快乐或悲伤,不知道你独自一人如何熬过这漆黑而死寂的漫漫长夜,不知道你心中的期待曾经因为什么而熄灭,又因为什么而复燃……” 她感受到女孩冰凉的泪水滴落在锁骨上,因哭泣而颤抖的肩膀,她的悲伤就像鲜花的香气一样在她鼻间浮动……缇克曼努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忘记这股气味,就像她不会忘记那熊熊燃烧的火焰、废墟里一只焦黑的手、人们融化前嘴角的微笑,以及广场上那高亢嘹亮的呐喊一样。 “但我爱你,艾蕾,我全心全意、发自肺腑地爱着你。”她说,“我希望你能无忧无虑地行走在阳光和星光之下,希望你能为自己所成就之事而自豪,希望你永远幸福快乐,希望悲伤永远不会光顾你,希望在最绝望的时刻,最死寂的地方,你的心依然能像宝石一样,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女孩轻声抽噎着,吃力地松开了她的手指,她喘息得那么剧烈,仿佛这个动作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女孩抬起头,露出湿润的眼睛和苍白的脸,她想朝她微笑,可最后失败了,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好像被某种无形的庞然力量攫住了一般,两道清泪从她的脸颊滑过。 缇克曼努看着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再见了,艾蕾。” “我才不要说那两个字。”埃列什基伽勒胡乱擦干了眼泪,嘶哑地说道,“除非我们还会再见面。” 无名河的河水是世界上最轻的事物,即使是一根羽毛,飘落到河面上也会沉入河底。如果深渊也有实体,无名河或许就是它投映在这片死寂之地的影子。 天平另一侧的砝码是一个让人心惊胆战的数字……缇克曼努在心里默念,现在这个可怕的数字已经被填平了,这条世间最轻的河,埋葬着世间最沉重的东西。 她伫立片刻,朝着这漆黑的河流迈出了第一步。 “缇克曼努!” 她听见了埃列什基伽勒的惊呼——然而,当她的脚即将触碰到黑色的河水时,一双苍白的手从河底伸了出来,拖住了她的脚掌。 紧接着,无数苍白的手浮出水面,亡灵们的枯骨犹如被磷火点燃的薪柴,在黑暗中散发出凄冷的幽光。 白光不断向前蔓延,照亮了浑浊的河水,铺成了一条通往彼岸的白色河桥。 河底的亡灵们早就抛却了生前的过去,连听到自己的名字都毫t无感触,然而某种本能促使着他们簇拥在一起,他们踩着别人的臂膀,或是用臂膀托起别人的身体,只为让这个即将渡河的人有一处落脚之地,尽管他们早就不记得活人的温暖,却还没有忘记曾让他们为之燃烧的东西。 她步履蹒跚地穿过无名河,如同穿过一条漫长的时空走廊:在地下甬道里逐渐融化的人们,一滴眼泪落在玛那之流上,刹那间蒸发成了水雾;古伽兰那的金蹄震撼了大地,从火焰中升腾而起的烟雾与天空中庞然的黑影融为一体;一场没有尽头的大雨,一个放着婴孩的木盆沿着水流从她身边飘过,瘦小的脸庞在雨水中肿胀发青;战争的硝烟之下,皮肤被血尿沤烂的士兵们在一顶又臭又脏的帐篷中无声死去,火光几日几夜不曾熄灭,寒冬的凛风吹散了白色的骨灰,像是大雪一样落到人们的发间。 当她即将抵达另一侧河岸时,一只亡灵的手忽地抓住了她的脚。 缇克曼努停滞了片刻,她本以为那个亡灵是想把她拽入河底,但对方只是轻轻握了一下她的脚踝,像是缓解了某种依恋似的,很快便放开了她。 上岸后,缇克曼努回过头,那只苍白的手上戴着一只闪闪发亮的金镯子,手镯上的镂空雕纹和陶瓷绘图以一种巧妙的方式结合在一起,一看就知道是会让王室工匠都为之自豪的作品。 再见了……她在心里默默与故人告别。 亡灵们重新沉回河底,继续漫无目的地在无名河中游荡、徘徊。 无名河恢复了往日的黑暗与死寂——当一出故事即将落幕的时候,舞台上总是那么冰冷,散发出寂寞的味道。 但在此刻,她感觉自己前所未有的冷静,有些故事的结局总是来得很晚,但当它真正到来的时候,永远不会显得太迟。
第56章 今日的天国似乎格外安静。 如果放在往日, 恩利尔或多或少还会有些不习惯,现在却觉得这种安静的氛围对他而言简直好极了。 自从尼普尔的主城被洪水冲垮后,他就没有一日感到顺心,尼努尔塔被安努之女迷得神魂颠倒,完全派不上用场,靠着摧毁库拉巴,他才勉强把安努从王座上拽下来——换而言之,在尼普尔被毁后,也会有其他神明觊觎他的位置。 会是谁呢?乌图?辛?又或是埃阿? 不错, 埃阿——他是最有嫌疑的,自从埃阿取代了他的情人宁胡尔萨格的地位后,三大主神的势力就彻底被割裂了,不存在任何姻亲关系, 然而埃利都和乌鲁克的关系非常亲近,不仅有密切的贸易往来, 就连埃阿的主神之位都是那个女人一手扶持的…… 想到这里,恩利尔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鸟笼, 嘴角不禁浮现出了微笑。 笼子里关着一只灰白的幽影,如同蜡烛照在墙上的微光,春风甫一吹过,便摇曳不定——显然,被剥离了神格的神明和被那些扒光了衣服的妓/女也没什么区别,哪怕他曾经坐在众神之主的位置上。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忽地响起,由远及近, 发出“嗒…嗒…”的声响, 听起来像是打了蹄铁的马蹄踩在了地板上。 恩利尔甫一抬起头,便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不焚之女,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个认知令他喉咙紧缩——紧接着他才注意到对方千疮百孔的灵魂,看起来比她曾侍奉的神明还要凄惨,这种预期的落差感,竟然奇妙地给了他一丝慰藉,消融了他嘴角冻结的微笑。 “这应该是我们第一次真正见到彼此。”他说,“不过,如果你要找的是乌鲁克的守护神,那么他现在就在那里……”恩利尔的目光落到一旁的鸟笼上,看到那幽影虚弱地闪烁着,他意味深长道,“希望你没有认错自己的神,不焚之女。” 不焚之女安静地打量了他一会儿,脸上并没有露出他所期待的恐慌或悔恨——也是,如果她真如此不堪一击,倒也不值得他如此重视了。 “恩利尔。”她面无表情地说出了他的名讳。 “你看起来并不惊讶。” “安努没有那个胆量。”她说,“他只是不表态,也不阻止。” “看来你也知道自己扶持了一个懦夫坐上了至高的宝座。”他冷哼一声,“当一个人坐在不属于他的位置上,迟早会导致这种结果。” 他让自己的语气带上了一点批评的意味,如同对待自己心爱的小女儿——并非是说对方真的值得,不焚之女终究只是一个人类,恩利尔认为这也是一种施展慈悲的方式,他与安努不同,不会被动地等待着机会降临。 “安努明知道伊什塔尔迷惑了我的儿子尼努尔塔,而尼努尔塔必然会来向我请求帮助,却假装一无所知,想要借我之手对你们略施惩戒,又不需要和天之楔撕破脸皮,可他唯一没想到的是……我恢复了操控古伽兰那的权能。”说到这里,他不免略带嘲弄,“坐在这个位置上久了,他似乎忘了自己过去是如何谦卑地跪在我的面前,聆听我的神谕了。” 见她没有回答,恩利尔便自顾自地继续道:“不焚之女缇克曼努,你教唆并帮助安努夺走属于我的宝座,这是万死也不足以还赎的罪过… …”他一边说着,一边端详对方的表情,可惜对方把自己的恐惧藏得很好,“但我也不得不承认,界河之战是我先违背了诺言,你确实有憎恨我的理由— —当然,这还不够与你的过错相抵,但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 不焚之女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皮肉牵动了嘴角,形成了一个勉强算是笑容的表情:“机会?” “你可以选择为我效力。”他说,“在尼普尔,你得到的会比在乌鲁克更多,我绝不会像安努那样放任他的人间代行者肆意妄为,罔顾你的尊严,王国的继承人应该懂得在真正的智者面前保持谦逊……” 她仍没有回应,甚至不是因沉思而导致的沉默——这并非恩利尔想要的反馈,他收敛了笑意:“这也是我能给你最好的出路了,不焚之女。若是别人……比如你手下的那只叫塔木卡的鸟儿,他炸毁尼普尔河堤的罪过,足以让他的灵魂日日夜夜在深渊的磷火中焚烧,我想你是不会希望自己落得这种下场的,对吧?” “塔木卡炸毁了河堤?”不焚之女好似回过了神,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笑容,“原来如此,尼普尔城乃泥土所建,现在应该全部毁了吧?以眼还眼,以血还血,以一座城还一座城,他骨子里果然还是一个乌鲁克人。” “不焚之女!”他提高了声音,整个神殿都因为他的话语而颤抖起来,“你以为自己在干什么?你以为现在的情况还和以前一样?如今的乌鲁克不过是一片焦土,安努已经被我剥夺了神格,待到神性消散,他也会归于虚无,还是你要辅佐伊什塔尔那个任性的小女孩?” 他当然没有真的生气,但恩威并施才能更好地使人心折服——恩利尔喜欢这种感觉,用含蓄的话语提醒对方的命运正掌握在自己手中,尤其当这个“对方”是缇克曼努的时候。 “我知道,你是从冥府沿着死亡降诞之路来到天国的。”他的声音又变得如春风般柔和,“成功通过这条路的灵魂,可以在众神之主这里实现一个愿望。虽然至高王座的主人已经变了,这个承诺的效力却依然存在。不焚之女,用你那以智慧闻名的脑袋好好想一想,该如何好好地利用它。” 不焚之女看着他,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没什么愿望。”她说,“如果硬要说有什么想要的……你现在能不能闭上嘴,安静地坐在那里,然后听我讲话?” 一丝恼火拂过恩利尔的心头,若不是尼普尔城被毁,当她踏上神殿的瞬间,就该灰飞烟灭,提前体会到她所侍奉的那位神明的下场……而且她也不是他唯一的选择。 埃利都因为土地贫瘠的关系,早已沦为了边缘城市,而尼普尔城长久以来一直是美索不达米亚的宗教圣地,只要他发出神谕,自然有其他国家的君王过来帮忙重建。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441 首页 上一页 60 61 62 63 64 6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