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的,吉尔伽美什本能地想要反驳,但当话真的流至咽喉,他又卡住了,一股迷茫油然而生。 他是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呢 他艰难地回忆着,时间好似水蛭,吸走了他所珍视的一切……即使是他曾发誓永远不会忘记的部分。 半晌,他才回答:“……不。” “王?” “不完全是。”他说,“至少曾经是爱。”现在也是,但他无法说出口。 ……真是巧啊,那一天也是下午,也是在一块农田边上。 吉尔伽美什当时还是王储,少年时期的他对王宫外的世界有着永远消耗不完的好奇心,只要撞见缇克曼努去巡视农田,就一定要缠着她一起出门。 “麦穗好饱满啊。”他折了一根大麦——吉尔伽美什还能回想起对方那种很想打他手的表情,“这算是丰收吗?” “姑且。”缇克曼努回答,“不过距离我所期望的数量还差得很远。” “诶——”他把尾音拖得很长,“会不会太贪心了?” “……只是想让大家在过冬时都能吃饱而已,这种愿望还算不上贪心吧?”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麦子:“这些还不够吗?” “当然不够。”她叹了口气,“何况,一个国家如果繁盛起来的话,百姓们就会乐于繁育子嗣,人口会逐年递增,而且这种增长速度也会越来越快,所以得不断想办法种出更多的粮食才行。” 这让他回想起父王卢伽尔班达对他的宰相的评价。 “她是一刻也停不下来的。”他仍记得父王有些怅惘的神情,似是沉浸在了某一段回忆里,“她在追逐一样她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以她的智慧,又怎会料不到结果呢?她就是这样,因为太过聪明,所以笨起来的时候也格外笨。” “这样啊……”他思索片刻,某种奇妙又大胆的想法浮上心头——理智告诉他不要这么做——但现实是他已经拉过了她的右手,让她的小指和自己的勾在一起,“那么,就这样约定好了。” 她有些讶异地看着他:“殿下?” “等我成为了王,就要让我的子民们在过冬时都能吃饱。”他还记得自己当时的语气,那么自信,那么神采飞扬,“如果一个人没法做到的话,那就两个人一起完成吧。” 缇克曼努怔了好一会儿,脸上慢慢地、慢慢地露出了一个微笑。 “真是狂妄的发言。” 她用沾着泥土的手指在他脸上划过,他能感觉到脸上的泥渍——但神奇的是,他一点也不生气,当那种轻快、几乎说得上是温柔的笑容出现在那张脸上时,他感觉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攫住了他,他的心跳因为某种磅礴但不安定的力量而加快了,他却感觉自己喘不上气。 她说:“那就快点长大吧,我的小卢伽尔。” 现在回想起来,他好像就是在那时爱上她的。
第10章 第十章 当卢伽尔班达还没完全被政务缠身,有空闲拖着她一起周游列国时,他们曾经路过一次杉树林,那也是缇克曼努第一次知道芬巴巴原来是以野兽为姿态的——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那是一只树精。 “芬巴巴是森林的守护者,传闻当夜幕降临时,照在杉树上的月光将映出芬巴巴的影子。” “传闻。”她干巴巴地回答,“你不如直说那是奶妈的床头故事。” “好吧,那确实是床头故事……不过是我的父王恩美尔卡①告诉我的,所以至少是一个可信度很高的床头故事。”卢伽尔班达耸了耸肩,“父王还说人类绝不能踏入芬巴巴的杉树林,若它向你呼出吐息,你的皮肤就会像火燎般灼痛皲裂,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芬巴巴的呼吸既是烈火,也是毒液。” 缇克曼努思考了一会儿:“意思是说,如果我们杀了芬巴巴当储备粮,在上烤架前得先去除它的毒腺?” “……你这话听起来好可怕,我的宰相。”卢伽尔班达装模作样地缩了缩肩膀,但语气很快变得认真起来,“不过真的别去,缇克曼努,芬巴巴对自然而言是守护者,对人类而言却是瘟疫与噩梦,我见过它的画像,它的脸像是一团盘在脖子上的肠子,你不会想吃它的。” “……沙皮狗?” “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总觉得那个称呼把芬巴巴变得可爱了。”卢伽尔班达作了一个干呕的表情,他那时早已成年,但做一些孩子气的表情也不显得违和,“可爱得让我有点想吐。” 回忆至此,缇克曼努忍不住轻笑出声。 “猊下?”车夫似乎把她的笑声听成了咳嗽,关切地问道,“您身体不舒服吗?” 她的寒热还在持续,不过这算不上什么大事:“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些开心的事。” 故人已逝,但他的告诫犹言在耳,靠近芬巴巴镇守的地界后,缇克曼努让车夫停了车,由她只身一人前往杉树林,车夫明显对她的决定抱有疑问,但他习惯了服从。 杉树林的模样与缇克曼努记忆中的一般无二,葳蕤的树林在视野所及的范围内不断延伸,交错的树荫织就了一座幽暗的牢笼,唯有零星的几道光束能透过树叶的间隙透进来,像是这片树林被烫伤后尚未愈合的伤口。 缇克曼努停了一会儿,等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才试着走入树林的阴影中。 “不必刻意寻找,一旦你走入杉树林,它就会感受到你。”她回忆着故人的话,“杉树林是芬巴巴意志的延伸,你在它的双眸中窥伺,它的肺腑中呼吸,它怎么可能不知道你的存在呢?” 然而四周安静得吓人,缇克曼努不仅没有找到芬巴巴和夏哈特,连鸟叫都没听见一声,除了树枝被风吹动时细微的簌簌声,这片杉树林几乎是死了。 也许芬巴巴确实死了……缇克曼努的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许多猜想,其中最可笑的版本是伊什塔尔命令夏哈特去诱惑这位森林的守护者,当芬巴巴天真地纵享这具胴体的美妙时,埋藏在夏哈特体内的祝福成了它的催命符,于是它成了第一个死在女人肚皮上的神明。 “愚昧!交/媾的意义在于繁衍,源源不断的新生命使族群之火永不熄灭,这是一份庄严的使命,任何诞生于自然的生命都该明白它的重量,而非像人类一样沉溺于那些低廉的肉/欲之中,真是可悲至极!” 那声音出现得毫无预兆,悠长而缥缈,似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令人肃然起敬,不敢旁生出任何一点亵渎的心思…… 当然,缇克曼努并没有这种感受——如果把一只鸡放到山谷的悬崖边,它的叫声听起来也会庄严得犹如神谕。 “多么傲慢的想法啊,人类的贤者。”如果芬巴巴的呼吸真是烈火与毒液,那她至少没有闻到焦味,也没有感觉皮肤被腐蚀,“折下几根树枝,再用你那两块小小的黑石头把它们点燃吧,升起那人造的火焰,你将会看见我的真容。” 恩美尔卡并不算太出色的君主,但他给长子讲述的床头故事还是有几分真实性的,此刻她正处在芬巴巴的意识之中,对方能读到她内心的一切想法,这可比当面壁者麻烦多了…… 等等,面壁者是什么? 缇克曼努感到了一阵迷茫,她从未听过这个词,也不理解这个词的涵义,但它出现在脑海中时是那么的理所当然,仿佛这是她生而知晓,并且将从此伴随她这一生的。 树枝点燃后,残余的灰烬在某种力量的引导下向上飘去,四周的树枝仿佛也被这蒸腾的热意所融化,一束阳光穿过树荫的缺口,照在火堆上,勾勒出森林守护者的轮廓。 芬巴巴的脑袋看起来很像成年的公鹿,但没有口鼻,只有中央的一只红色巨眼,还有数只细长的小眼如冠冕般点缀在它的额前,小眼眨动的频率与巨眼并不同步,让芬巴巴看上去不像是一个完整的个体,而是由很多零散的碎片缝合而成的。 芬巴巴将用打火石点燃的柴火称为人造的火焰,可它自己更不像是自然的产物。 “如此,我们才算是真正见面了,人类的贤者。”芬巴巴并没有嘴这个器官,它的声音也不像是从这个位置上发出来的,“我知晓你的到来,亦知晓你此行的目的,伊什塔尔派来了她的使者,如今已经完成使命,诸神的兵器早已降临人世,你终是来晚了。” 或许是吧……缇克曼努心想,如果阻止不了兵器,那我就会去阻止那个拿兵器的人。 “看来诸神确实算准了你的秉性。”芬巴巴低声道,“人类的贤者啊,恐怕一切不会皆如你所愿。” 差点忘了,它能够读到她的想法——这让缇克曼努很不适应,她不喜欢向别人坦诚自己的内心所想,但目前看来也没有别的选择了:“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我想与你做一笔交易,人类的贤者。” 答非所问——她迟疑了好一会儿,才谨慎地回答:“你可以说说看。” “你应该很想知道,为什么没有任何神明血统的你能够不老不死。”芬巴巴说,“当然,我无法解答这个问题,但我可以告诉你去找谁获得答案,而你永生的秘密,也是为什么诸神憎恶你,畏惧你,却无法对你做什么的原因……人类的贤者啊,我给出的筹码,你意下如何?” 很好——好到远远超出她的想象,乃至于令她感到了一丝不安:“有时候,事物的价值得通过比较才能得到定论……比如说,我需要支付什么来换取你的筹码。” “一个承诺。”它说,“承诺你会待他很好。” “他?” “恩奇都——阿鲁鲁的杰作,诸神的兵器,天之锁……他有许多伟大的名字,但对我而言,他只是一个孩子。” 芬巴巴用蹄子拨了拨地面,地面随着它的动作长出了几朵小花,花瓣小而柔软,花茎细长却坚韧,这种花很适合拿来编织花环。 它盯着那些孱弱的花朵,忽地叹息一声:“这对你而言应该不难,诸神赋予了他人类的外貌,应该能很顺利地融入你们的生活。” “……这些神明在做决定前是不是不太动脑子?”缇克曼努很想委婉一点,但那太难了,对和自己外貌相似的族群产生移情,这是世间万物的本能。 “一切都源于傲慢。”芬巴巴摇了摇头,“诸神认为那孩子的存在能解决一切,但我不这么认为,你们已经成长得太过强大,强大到脱离了他们的掌控,也远远超过了我能抵御的范畴……” 这一次,芬巴巴沉默了很久,这期间它身上的几十只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她——一个非常恐怖的场景,不过缇克曼努感到异常平静,甚至能隐隐感觉到对方的焦虑。 “你令我感到恐惧。”它说,“在过去,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人类是多么脆弱啊,一场大洪水就足以夺走你们的一切……然而你出现了,人类的贤者,你们不再满足寄身于自然的庇佑,你们渴望征服,渴望从我身上攫取更多,森林被一寸一寸地变成了你们的农田,河道被你们分流用于灌溉,曾经肥沃的土壤,如今变成了贫瘠的盐地,从此自然与人类再无和平的可能,如果我无法遏制你们,你们就会摧毁我。”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441 首页 上一页 8 9 10 11 12 1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