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害怕父亲,他看她的眼神教她难过。随着渐渐长大,她不再为此难过,只剩下害怕。 在她惴惴不安的时间里,明野聪来了。 是从会社直接过来的吗,他一身炭黑西装,在侍者的带领下往这边走来。高大的体型将侍者衬托得像是小孩一样,还隔着老远,明野就被他阴沉的脸色吓了一跳。 心脏紧缩,背脊发冷,才鼓起的那点勇气又消散殆尽。好像满餐厅的陌生人都在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她,明野脸上火烧火燎。尝试换了几次坐姿,但突然之间,这张椅子怎么坐都让她怎么不自在起来。 对明野聪好好道歉,然后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里的想法占满了脑子。 她向幸村投以求救的目光,但幸村就像没有感觉到她的慌乱一般,只微微偏了偏脸颊,神色安然地望着她,好像她接下来要面对的事根本没什么大不了。 幸村总是对她过度紧张,他都无所谓,就很说明这的确不是什么大事了。 明野轻轻呼出一口气,向幸村点了点头。像是在夸奖她一般,幸村朝她宛然一笑。 明野聪在她对面坐下,满面怒容。对上目光的瞬间,彩还是埋下了脑袋。就像人在刺鼻的气味前会掩鼻,这是一种自然反应。 “你有什么事?”他生硬地说,“五分钟之内说完,我还有事要办。” “对——”彩及时收住脱口而出的道歉,“我想五分钟之内说不完……” “开什么玩笑!”聪几乎吼了起来,虽然看起来十分体面,这会却完全不在意周围其他人的目光。 “你是听不懂话吗,说过了我很忙!” 彩的心脏近乎于抽搐地狂跳起来。 ——好可怕…… ——精市……这种情况下,精市会说什么? 她盯着布艺桌布上的花纹,艰难地,但一字一句清晰说道: “我也说过有重要的事情和您商量,您也答应了要来见我。从我们说好已经过去了一整天,那么长的时间都不够您重新安排自己的行程吗?” 对面突然哑了。彩缓缓抬起目光,刚一对上视线,就被父亲恶狠狠的神情咬了一口,又慌忙埋下脑袋。 已经不是聊不聊得下去的程度了。为了尽早结束这场折磨,明野开门见山: “父亲,接下来我希望你经常回家,多陪陪母亲。” “还以为你要说什么,这是大人之间的事,你没资格插嘴!” 彩平静更正,“这是这个家的事,我有资格。” “无聊!白费时间!我要走了!” “请等等,我的话还没说完!” 聪已经起身,明野连忙抬头,正好对上他凶厉的目光。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但是幸村说过,先移开视线的人会一败涂地。 ——很多时候,少许无伤大雅的冒犯是必要的。 彩强忍颤抖,压下全部情绪,平静地、自然而然地盯住那双曾无数次出现在噩梦中的双眼。 发生了奇迹。 在她的盯视下,聪凶狠的表情退潮一般迅速消散。脸上红白交错,皮肉抽搐。威严的、颇具男子气的面容竟然眼见着萎靡下来,简直就跟换了个人一样。 他摸索着椅背坐下,好像不扶着什么他就会跌倒。 “那你说……” 简直不像这个人的,毫无气势的声音。 像是第一天认识一般,彩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突然之间威严尽失的男人。 他显然知道她在看他。突然支起手肘挡住自己的脸,还扭过头,一个劲地盯着他脚边的地面。 她突然发现,聪原来并不像她想象中的那么高大。他此时就像一只突然被灯光照到的老鼠,无路可逃,只能佝着身|子缩在角落。 父亲的这幅模样,竟然说不出来的窝囊,并且……猥|琐。 口有些干,明野伸手去端咖啡。陶瓷杯底与托盘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咔。 聪猛地一颤,好像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肉眼可见的坐立难安。 父亲在害怕。好像她随时都会扑上去捅他一刀。 彩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他曾是她最害怕的存在,她连带着害怕所有高大、凶恶的成年男人。 十六年以来,她都怕了个什么东西? “不是还有话要说吗?赶、赶紧的说了……” “父亲,以后的日子,请你多回家陪伴母亲。她每天都在等待着你。” “里士君已经是个大人了,没必要那么守着吧?会社的事再多再忙,回家休息的时间总是有的。” “不愿的话,就请你提出离婚,不要给她多余的念想。” 明野聪一动不动。他的五官在郁愤中凝固,瞪着地面一点,太阳穴青筋突起,脸颊上肌肉紧绷。 他从始至终一言不发,急促地呼吸着,就好像已经处于暴怒的边缘。 “母亲越来越偏执,她已经到极限了。你们之间不能再这么拖下去。希望你尽快做出决定……这是你的责任,她是因为你才变成这样的。” 明野聪胸廓剧烈起伏,发出呼哧呼哧的呼吸音,额头上尽是豆大的汗珠,两只眼球瞪得几乎脱框而出。 “父亲?” 彩察觉到他似乎不太对劲,“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起身向他靠近,可聪却大喊一声“别说了!”从座椅跌落在地。 这一变故发生得毫无预兆,餐厅一时哗然,客人纷纷起身向这边张望。 幸村冲过来搂住她,大喊:“这里有谁是医生或者护士,过来看看!喂——是,有人倒下了……” 明野茫然地被幸村搂在怀里,他好像拨通了急救电话,好像有人围上前来。 她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到了,眼中只剩下蜷缩在地上不住抽搐的父亲——他就像一只被打破了脑袋,垂死挣扎的老鼠。 单间病房的病床上,躺着从急救室推出来的明野聪。 脸上罩着氧气罩,混合了药水的生理盐水一滴一滴顺着滴管淌入他体内。 明野静坐在病床边,回想着与主治医生的对话: “从检查结果和症状来看,是换气过度综合症。” “这是?” “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过呼吸'。一般来说是精神上的过度刺激导致的应激症状,并不是哪里发生了病变。以后还请注意病人的情绪变化,不要让他再受刺激… …” 窗外夜色已深。她向一直安安静静陪伴在她身边的幸村说: “真不可思议啊,精市……我好像从今天才开始了解这个人一样。” 幸村无言地抚了抚她的头发,眸光温柔,但神情之间却覆着一抹竭力掩饰的荫翳。 “精市?怎么了。” “嗯,我没事哦。” “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没事的样子哦。” “是呢,老实说我有点累了。” 明野这才想起他们还没吃晚饭。她起身,“那我们就走吧,滨田先生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我和他电话联系好了。” 幸村刚答应,房门就被轻轻敲响。一个戴着眼镜、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正透过门缝望进病室。身姿板正,向两人微微鞠躬。 这人正是明野聪的私人秘书滨田,负责为他料理生活中的一切杂务。 “啊、他来了。我还是当面和他说清楚吧。” 幸村点点头,“我在这里等你。” 看着明野离开病室,看着她与滨田往过道一端走去,幸村转向病床上苍老的男人,柔和的神情被冷冰冰的怒容取代。 “明野先生,你早就醒了,对不对?”、 明野聪松弛的眼皮下眼球微微转动,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任何回应。但幸村并不介意。 “一开始我真的很奇怪,做出那种事的你,是有什么立场以那种态度对待她,原来你是个懦夫。” 色厉内荏,虚张声势。 羞惭得在女儿面前抬不起头,她一句指责,一个愤怒的眼神就能轻易将他击垮。即便如此也不愿正视自身罪恶。 在被责备前先责备,在承受怒火前先发怒。以此来维护那已经不堪一击的自尊心。 “你真是我所见过的,最懦弱最卑鄙最无耻的人。” 说罢,幸村转身离开。 空无一人的病室,明野聪睁开双眼。 年轻时的他也曾相貌堂堂。但此时头发花白,满是皱纹的脸上两边嘴角的皮肤最为松弛,让他看起来像是在哭一样,而且哭得极其丑陋。 无神的双眼,满面的失魂落魄。 先前呼吸不上来那会,他还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他原本可以度过幸福的下半辈子——事业有成,心爱之人也一心一意地爱着他,顺利与她结婚,共同孕育了为之自满的儿子。 直到收到儿子的疾病诊断书。 用尽一切努力也找不到挽救的希望,眼看着死亡一点点蚕食爱子。 在噩梦中哭醒的夜晚,镜子里那张凄凉的老脸让他惊骇万分。 衰老,同样伴随着死亡来临的脚步。 儿子快要死了,他也快要死了。他将干干净净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他在这世上留下的全部痕迹将随着时间的流逝尽数消失。 “不要……不要啊啊……我不想死啊……” 抹着已经被衰老刻下无数痕迹的脸,哭叫哀嚎。 那一晚,死亡的阴影让这世上多了一个怪物。 无论如何也要留下存在过的痕迹,一个儿子没了,再生一个就是。可偏偏连着两胎都是女儿,妻子还失去了生育能力。 即将消失于这个世界的恐惧将他压垮,妻子、家庭、女儿,这些东西全都抛弃也无所谓,他只需要一个可以传承姓氏和基因的儿子。 彩……这个可怜的女儿渐渐长大。为什么她偏偏与幼年时代的妻子那么相像? 那张无暇的面庞不断地唤醒一些回忆——曾经形影不离的、相爱的时光。 回忆唤醒了一度被死亡恐惧压抑的爱情,这份爱如地狱的鬼火,日复一日拷问着他的灵魂。 恐怕直到死亡来临的那一天,他才能够得到解脱吧。 更新时间改在每晚12点以前,维持日更。 本章已完成√
第80章 幸村送她回到家时,已经夜深人静。 “彩,接下来要怎么打算,已经想好了吗?” 明野神色黯然。 “父亲那边……我想已经没有办法了。” 聪无法面对母亲和她,他在害怕,害怕到了没法好好说话的地步。她也没法原谅这个人,没法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用温柔的亲人之爱去融化父女之间的隔阂。 “这一生我都没法与父亲和解了。” 惊讶于自己轻而易举地就接受了这个事实。或许因为从来没有在那个人身上感受到过爱,她也从未爱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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