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忌脸色一沉。 不痛快? 到底是谁更不痛快? 任谁被以这等莫名其妙的方式扣上一个谋逆的罪名,他都不可能从容得起来! 难道还要长孙无忌在此时谢谢李治没给他判处一个当街处斩,而只是流放吗? 那也未免太过荒唐了。 对于李治的“仁善”二字评价,在长孙无忌听来更是可笑至极。 在这一瞬间愤怒的情绪彻底占据了他的理智,以至于他当即怒骂出声,“胡说八道!他到底是怕被我所诓骗,还是怕与我当面对峙?” “我到底有没有这个谋逆之心,他心中应该再清楚不过。他若真有这等委屈,便让先帝来惩戒于我好了,也算我对不起太宗皇帝……” “长孙无忌。” 宣旨之人并未被他这一出疾言厉色的质问所吓到,反而在他情绪宣泄到顶峰之时打断了他的话。 他朝着长孙无忌走近了两步,“陛下说,若你拒不接旨,还非要提到太宗皇帝的话,他也有一句话要回您。” 长孙无忌的动作停住了。 这人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当年陛下贬斥褚遂良之时曾经说过这句话,现在也不介意再用来问你一次。” “你等总将先帝放在口中,以贞观老臣自居,可你等当真无愧于先帝吗?” 还是只想提醒陛下,他们是他的长辈,应当得来他对待长辈的礼节,而不是对待臣子的态度呢? “不过没事的,陛下说,他会在今年年末祭拜昭陵,将这些事情原原本本告知太宗的。就不劳你操心了。” “长孙无忌,现在你可以接旨了吗?” 长孙无忌没有回答。 而是慢慢地垂下了手。 当面前这个传旨之人将圣旨塞到他的手中时,长孙无忌甚至觉得自己的手臂有千斤之重,无法抬起,将那封罪名不实的诏书给丢出去。 褚遂良贪枉田地,愧对先帝,他呢? 他恍惚间想起了他当年回应陛下那句“条式律令,固无遗阙”之时李治困惑且震惊的神情。 想起这位年轻的天子宣召册立李忠为太子之时深沉的目光。 想起…… 也想起他当年在与人宴饮作乐到酒兴正酣时,曾经将自己比作了前朝重臣杨素。 可杨素得到了善终,到了他儿子杨玄感那一辈时才因在洛阳起兵被诛杀,他却要在烈火烹油的富贵之中走向毁灭了。 哈,多可笑啊。 自后方长孙泽的视角所见,当那两名禁军松开他父亲的时候,这位今年已有六十多岁的长者终究还是显示出了脊背佝偻的状态。 他用很轻的声音朝着那宣旨之人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你是什么人?” 他要被流放离开京城了无妨,但总得知道,是谁在对他还要来上一出落井下石,也算是死个明白。 听得对方回道:“我的名字你可以不必知道,但我可以告诉你,我父亲乃是莱州刺史郑仁恺,我母亲是房氏女。” 他是房玄龄的外孙。 高阳公主谋反案,房玄龄次子房遗爱伏诛,房玄龄长子房遗直虽被特赦,也被除名为庶人。 这么一算,与房家有关的人里,除了韩王李元嘉外,地位最高的确实是郑仁恺了。 不只如此,他还是荥阳郑氏子弟,正是关东世家的要员。 长孙无忌朝着对方最后看了眼,“那么告诉陛下吧,这个圣旨我接了。” 他长孙无忌认栽。 算来他这一辈子也算是有过风光至极的时候,更见证了李唐的开国,当过辅政大臣,坐过三公高位,已比绝大多数人的人生都要精彩太多。 可惜他曾经得过“聪明鉴悟”的评价,却也输在一个自作聪明上。 如今被押解流放,也算是给他这个仕途画上一个句号。 李治在传递圣旨的时候没有见他,在他踏上前往黔州之路的时候也没有见他。 只有一条特别的诏令,就是让沿途各州府兵依次相送,直到将他送到位于川蜀之地的黔州。 长孙无忌回头朝着后方看去,只看见了朝阳之中的长安城城墙。 那里还是他记忆之中的样子,其中却已经没有了他的容身之所,也早不见了故人。 “让府兵相送,难道还能显示出陛下的仁慈吗?”他自嘲地笑了笑,“说不定是他的残忍呢。” 他这话居然还真没说错。 因为仅仅在半个月后,李治就重新命令李勣和许敬宗复查长孙无忌的案子。 但这并不是要为他翻案。 而是要彻底清除后患。 半个月的时间,足够将长孙无忌这最为权势膨胀的数年履历都给整理完毕。其中的越界举动,更被记载得清清楚楚。 前来黔州的中书舍人袁公瑜名义上是来黔州审讯,实际上则是将这一份卷宗带到了长孙无忌的面前。 他还同时带来了另一个消息。 永徽六年被贬官潭州的褚遂良,在显庆二年受到了韩瑗的连累再度被贬,这一次被贬到了爱州(越南境内)。 那地方何止是民众教化不兴,气候也不是等闲之人所能忍受的,所以就在今年,六十三岁的褚遂良在爱州病逝,消息在不久前传到的长安。 袁公瑜平静地说道:“陛下说,你应该能明白他的意思。” 话外之意,请长孙无忌自尽吧。就当是和褚遂良同路了。 或许就算没有这条单独的授意,被驱逐出权力中心的长孙无忌也活不了多久了。 在他的头上已生出了好些白发,将早年间富贵享乐之中保养出的结果毁伤殆尽。 袁公瑜也清清楚楚地看到,在他和长孙无忌碰面的时候,在对方的眼中已有死志,不过是想要得到一个最后的结果而已。 现在,这个结果已不会变更了。 “可以容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吗?”长孙无忌缓缓地挺直了腰背,竟重见了几分从容。 他问道:“陛下现在在何处?” 袁公瑜回他:“皇后生产在即,陛下已在洛阳。” 他本以为长孙无忌在听到这话的时候,会想起来李治凭借着废王立武拉拢同盟的那一幕,对武皇后破口大骂,却只见他缓缓颔首,“那很好啊。旧日的桎梏除去,新的生命到来。明年元月初一的昭陵拜祭,他有话可说了。” 他朝着袁公瑜的脸上看去,不难从对方有些诧异的神情中猜出对方所想。 他笑了一声,“我都要死了,难道还要再给自己多留一个晚年疯癫的印象吗?” 当年的雉奴,终究还是一个合格的天子了。 就是不知道,今日对他发起攻势最为猛烈的许敬宗、李义府等人,又会落一个什么结局。 以他对李治的了解…… 他朝着袁公瑜伸出了手,“将东西拿来吧。” 可惜啊,那些人的结局他是看不到了,他得先去见他的太宗陛下了。 ------ 当长孙无忌死讯传来的时候,洛阳已进了九月。 距离武媚娘的预产期已经只剩一两周了。 一想到阿娘生李贤时候的危险,李清月最近是孙思邈那头也不跑了,刘神威的那个炸药研发基地也不去了,一门心思地守在了母亲的身边。 搞得李治都怪无语的。 “阿菟,你能不要着急得这么团团转的样子吗?” 他在长安表演的那一场也很累的,起码在外人看来,他是含泪送走了自己的舅舅,又是匆匆往返于长安洛阳之间,可以说是身心都遭到了重创。 结果也没见阿菟对他多问候几句,就已去反复问询,孙思邈给尚药局女官上的额外培训课进度如何了。 他当即扭头就朝着武媚娘告状,“你说说看,她这个差别对待是不是太明显了?” 虽然怀着这个孩子期间,她比之前多了不少事情要忙,但武媚娘却觉得自己的精神头并不差。 她还有心情朝着李治调侃道:“要不然就由陛下来生这个孩子吧,保管阿菟对您嘘寒问暖,鞍前马后效劳。” 李治:“……” 不是!这个假设听起来也过于离奇了。 那还是算了吧。 “阿耶,你这胆子也太小了。”李清月将李治这个表情看得很清楚,当即童言无忌出口。 “这关胆子什么事啊!”李治很觉无奈。 李清月摊了摊手,“生育乃是鬼门关,阿娘都已是皇后了,又有太子阿兄,我,还有阿弟三个聪明的孩子,本不需要冒险的。这不需要胆量和对您的感情吗?” 李治无言,又觉阿菟所说真有点道理。 但他刚想到这里,忽然又见李清月小跑到了他的身边,飞快地摆出了一副乖巧异常的模样,“不过您要是真觉得自己被苛待了,心中苦闷,那我也不能光看着,要不我送您个礼物?” 李治抬头问道:“什么礼物?” 李清月笑意盈盈:“之前我不是赢了阿兄和阿弟各一个要求吗,要不我把其中一个转赠给您吧。您想看谁帮您做事,我这就去把人找来。” “……”李治服了。 他可没忘记,媚娘告诉过他的,阿菟这个打赌是靠赌的什么才赢下来的。 那要是转赠了,岂不是还能算羊毛出在羊身上? 偏偏他这个小女儿长着一张讨喜的脸蛋,又正打着关怀他的旗号,非但让人生不起气来,还觉得自己若是抢了她的东西,得有点罪恶感。 当李治挥了挥手示意李清月退出去后,便忍不住朝着武媚娘问道:“她这是跟谁学的?” 还真是……有莫名的熟悉感呢。 武媚娘喝了口热饮,润了润嗓子,“跟您吧。” 这种让人觉得他在弱势,却实则掌控了局面的样子,不正是李治的拿手好戏吗? 见李治好一番有口难言的样子,武媚娘失笑,觉得还是得给陛下留点面子,便顺口问道:“说起来,陛下打算何时处理李义府?” 在用李义府为前锋解决掉长孙无忌后,此人的用处也就彻底没了。 想想李治心中必定介怀于他对皇后的示好,不该还留他多久才是。 果然便听李治坦然答道:“直接顺着那大理寺旧案,用杀害官员之名将他处置了就是。” “当日问罪长孙无忌的朝堂上,不是他自己说的吗?他说既无前因,何来后果。” 前因已经有了,后果也可以发到他手中了。 他握着武媚娘的手,感慨道:“媚娘,你腹中的这个孩子,真是生在一个最好的时候啊。” 他们的前路,已没有任何障碍了。
第72章 是啊, 全无障碍了。 长孙无忌所代表的贞观老臣里,还会对陛下的言行指手画脚的已再不存在。 唯独剩下的,要么就是听从陛下诏令, 已经明白知道谁才是方今天子的,要么就是已经荣耀谢幕,退避隐居的。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565 首页 上一页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