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知道,自己这出宣旨的任务,已经彻底完成了。 既然如此,他就不在此地多叨扰了。 他都在这里过了个年呢! 唐璿似乎还想留他在这里住两日,以便多请教些问题,但最终还是没能如愿,也只能为许圉师准备一艘足够舒服的渡船,好让回程的一路舒坦些。 盛情难却之下,许圉师也只能接下了这份好意。 春日未到,这汉水江上还有一番砭骨的冷意,许圉师干脆缩在了船舱之中躺了几日,直到途径均州境内的时候,听闻船夫说及此地的山清水秀,这才探出了半个脑袋打量着外头的景象。 可这不看也就算了,一看之下他当即吓了一跳。 “那边……你快看那边是什么?” 许圉师惊骇地冲出了船舱,拉着船夫朝着那方江心洲的方向看去。 在那江心洲上有一座极为平缓的小丘。 当然,这并不太重要。 重要的是在那小丘之下的沙洲之上,竟然在白日里也笼罩着一层烟雾,让那座沙洲的情况与其余各处的景象都不相同。 若非日光正盛,许圉师几乎要以为,那该当是雨后江洲上才会出现的景象。 可更为震撼的,莫过于看到一只龙首自雾中探出,而后伴随着一道龙游入水的声音,消失在了他的面前。 许圉师早已叫停了行船。 眼见这样的动静,他和众多同样在此地围观的人一般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直到江上的冷风将那片雾气吹开,露出了那留有半个爪印在水边的江心洲。 许圉师小心地登上了这座岛,伸手比划了一番这个爪印的大小。 在确认这绝非自己眼花后,他哆嗦着打了个寒噤,而后终于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冲回到了船上,进入了自己的船舱,翻出了纸笔之后奋笔疾书。 他得赶紧将其写下来! 起码要比这均州的州官更快。 这并不难办到。 毕竟,他不用听到旁人的口述再来记叙情况,只需要将自己的见闻给记载下来,就能呈递到御前。 他也不需要去反复打听,这个消息究竟是不是经由了什么人的伪造,到底能不能送到陛下的面前,而是可以直接随着他上报李忠之事而一起送达。 他又朝着外头高声吩咐道:“快开船,速度再快一些。” 这等好消息,他便是八百里加急送到御前也不为过! 什么?他之前觉得那见龙的传闻必定有假,还觉得唐璿不去各地搜证,是他做事沉稳? 不好意思,在他亲自看到这个场面之后,那金龙就是真的了。 然而他并不知道的是,那个单独出现过的龙首在被人扛着游过了一段距离后,悄无声息地登上了周遭的一艘船。 船上的澄心看着这个龙首、长杆、连带着装有“烟雾制造材料”的数个铁盒都被一起带回来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要凑许圉师的时间,就算有那船夫的提醒,也比之前的三次表演艰难多了。 好在,这个重要的人证好像已经相信了他们的说辞,证明了她们这出行动的顺利。 要不然的话,他也不会让人将船行驶得如此之快了。 她望着江面的波纹,喃喃道:“现在,我们只需要表演最后一场了。” 如果找不到合适机会的话,就像是公主所说的那样,他们也可以直接收工,但澄心好不容易有这个让她从中发挥的机会,更想做到的还是有始有终。 “先将东西收起来吧,我们回都畿道。” 洛阳就在都畿道。 眼看着船上的人手脚麻利,澄心也有点庆幸,公主没让她们非要弄出一只完整的龙,而是让她们用龙的局部来诓骗他人的视觉。 借着烟雾的遮掩,哪怕这个露出来的部分没有到那么逼真的程度,也能依靠着外人的眼睛去将其补全。 而且,这些“道具”要方便携带得多了。 或许是连好运都站在她们这一边。 当许圉师将途中遇到金龙的消息告知于李治的前后脚工夫,洛州以南,同属都畿道的汝州龙兴县县令也上交了一份奏表,声称县中有人见到了龙。 他所描述的金龙特征,与益州、梓州、利州、均州刺史上奏均无不同! 李治骤闻这一连串的好消息,当即精神大振。 他的头风病经由三个月的治疗,本就已好了不少,此前还一度以为要恢复不过来的视力也大有好转。 只是体力还大不如前,不得不继续将部分政务委托给皇后处理,由她上报给自己结果。 现在听到这些祥瑞吉兆,仿佛正是代表着他的身体将要康复。 照这么看,他将权柄分给皇后,让自己得到安心休养机会的决定,一点也没有做错! 许敬宗这个惯会揣摩李治心意的人恰好也在此地,当即在旁应和道:“陛下,这神龙踪迹从道家名山开始,途径山南西道、山南东道,而后抵达洛阳,可见正是要庇佑于陛下您啊。” 李治也是这样想的,只是他不能直接说出来。 但许敬宗可以因为这句话被嘉奖。 沿途通报神龙踪迹的州府官员可以得到天子的肯定,其中资历足够的还有了升官的希望。 此外,当皇后提出要改元迎新,感谢神龙祈福的时候,李治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这个请求。 这对他来说也代表着另一个美好的愿望—— 他想将自己的疾病留在显庆年间。 至于这份吉兆是否也会被人觉得是皇后参政所引发的,对他而言并不那么重要。 如果说,早前能和他就政事谈论的皇后,已经展现出了其非同一般的大局观,那么当他将更多的事务授意于她去办理的时候,她就在以一种更快的速度成长起来。 快到让李治发觉,他的发病并未带来朝局的混乱,反而只见那远征高丽的计划正在不疾不徐地推进下去。当他需要亲自过问的事务被减免了起码一半后,他的压力也减轻了不少,让他头一次体会到了甩手掌柜的乐趣。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吉兆呢。 改元吧。 ------ 显庆六年二月,因多地见龙,直抵洛阳,改元龙朔。 是为龙朔元年。 改元的诏令下达的同时,还伴随着再一次的赐予天下大酺。 一时之间,神龙现世的讨论度不绝于耳。 唐军征讨西域和百济两路得胜的战绩,也还依然是众人津津乐道的话题。 以至于在这春耕之前,起码在天子脚下,宛然一派和乐融融的场面。 可哪怕有这样多喜庆的声音,对于有些人来说,这依然是风雨交加的一年。 ------ “钦陵赞卓这家伙越来越难缠了。”慕容诺曷钵愤慨出声,一拳砸在了桌上。 同在军帐之中的弘化公主朝着丈夫看了一眼,对于他此刻的焦躁心知肚明。 吐蕃的日渐强盛,早在永徽年间就已显露出端倪,到了这几年间,更是带着毫不掩饰的侵吞野心。 偏偏永徽五年的回返大唐,固然见证了李唐随后剿灭西突厥之战的决定,和西域各国的陆续来朝,也并未改变一个结果—— 吐谷浑从大唐处得到的支持,根本不够。 李唐再度嫁一个宗室之女过来,难道能帮他们击败吐蕃吗? 显然不能! 不仅如此,吐蕃内部接连发生的势力整顿和民生改革,让其以一种势不可挡的趋势崛起。 若非如此,吐蕃将领也不会胆敢在乌海挑衅苏定方。 这一出挑衅虽然以失败告终,但吐蕃和吐谷浑之间的交战,却变得越来越频繁了。 “夫人,你告诉我。”慕容诺曷钵行到了弘化的面前,目光中流露出了几分不在外人面前展现出的脆弱,“大唐到底能否为我等提供支援?” 最让慕容诺曷钵感到局势难以把控的,无疑就是李唐的态度。 显庆元年,吐蕃攻破白兰羌,抢下了进攻吐谷浑的第一块跳板。 正如弘化在回朝之时所猜测的那样,这两方的争斗终究还是拉开了序幕。 但凡唐军有意遏制住吐蕃发展的趋势,早就该当动手了。 然而彼时,大唐将绝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了西突厥的战事之中,在吐蕃大相上书大唐,表奏臣服之意,甚至为其赞普求亲后,根本没对此事做出过问。 可白兰羌被夺,也就意味着,吐谷浑将接受一个可怕的事实: 吐蕃大相禄东赞亲自坐镇青海,剑指吐谷浑。 这足以彰显他们攻破吐谷浑的决心! 毕竟,吐蕃一旦彻底攥取吐谷浑在手,便等同于高原之上尽数都是他们的领土。到了那个时候…… 慕容诺曷钵语气急促,继续追问:“大唐难道就一点都不担心吗?吐蕃狼子野心,一旦夺取吐谷浑的地盘,必定攻入甘陇之地,抢断丝绸之路的通道……” “大唐大唐,你能不能不要三句话不离大唐!”弘化公主愤然离席而起,“我早就告诉过你,吐蕃那个大将达延丧命于苏定方之手后,禄东赞被我去信文成,联络芒松芒赞罢免其职务,正是我们反击的最佳时候。” 事实上这个举动成功了。 禄东赞下台后,只能由他的儿子钦陵赞卓代替他出战。虽然这个罢免可能持续不了多久,但起码是一个机会。 “我还告诉你,你们族中上下的臣子里,心向吐蕃的人不在少数,我若是你我必定上下一通血洗,确保边境驻防绝不可能是外人,给钦陵赞卓那小子以奇袭的机会。” “可你是怎么做的?” 慕容诺曷钵哑然无声。 只听到弘化公主又抬高了几分的音调,“你平日里的事情大多听我的意见,为何这件事不听我的?” 慕容诺曷钵又沉默了一会儿,才回道:“那毕竟是我的族人。” “族人?他们可未必将你当做族人。” 弘化公主冷笑了一声。 她有些时候觉得,丈夫有些懦弱的脾性对她来说是好事,但在这等生死存亡关头,这份仁慈却显得很没有必要。 她抬手指向了丈夫的脸,又叹了口气将其放了下来。 她要怎么说? 说你父亲当年能当上吐谷浑国主,完全是因为大唐进攻吐谷浑,李靖、侯君集等人击败了当时在王位上的慕容伏允,迫使其兵败自杀,才让他父亲那个当时在当质子的有机会回国上位? 说慕容诺曷钵的性格与他父亲传闻之中的简直如出一辙? 这些话若是说出来,与撕破脸皮也没什么区别了。 更何况,大唐这边,也不能说全无错处。 那头的轻重缓急权衡,显然是先解决西突厥,先解决东北战事,却从来没将这边的摩擦放在头等要事的位置。 吐谷浑,从来都是无足轻重的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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