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瘦猴儿本就是从桌上夺的匕首,就站在旁边,所以当长案撞来的那一刻他完全无法躲开,直接被撞得几步踉跄倒在了地上。 但也正是这一撞, 让他避开了最要命的一刀。 巡营士卒本是冲着他手去的那一刀, 直接劈在了长案之上。 只听得一声刀入木中的撞击, 和桌案翻滚落地的闷响,这三人的动作方才各自停在了原地。 若非刘仁轨所在之处僻静, 只怕营地之中都要因为这出响动而闹腾起来。 即便如此,距离最近的几名士卒还是匆匆赶来,候在了营帐外头。 就听那位年过六十的刘都尉喘了口气,再喝了一句,“我说了,都住手!” 这中气十足的一声让门外之人可以确信,刘仁轨并未因为这出奇怪的动静而受到什么伤害。 不过出于责任的缘故,为首的那人还是问道:“您没事吧。” “没事,你们先继续巡查吧。” 听到外头的动静散去,刘仁轨这才将视线重新放回到眼前。 他那一脚踢得匆忙,又因为桌案不轻,在此刻脚痛得厉害,恐怕还得找点消肿的药来,但因那桌案乃是行军所备,比之寻常的要轻,相比之下,有事的绝不是他,而是别人。 巡营士卒小心地将有些豁口的刀从桌案上抽了出来,又在刘仁轨的目光示意下,将那桌案给搬开到了一边,便露出了底下还在呻吟的身影。 在这道瘦弱的身影上已沾染了不少血色,只因自他的右手到右臂上拉出了偌大一个豁口,鲜血正在止不住地往外流。 不仅是如此,他的右手食指已断在了地上。 那正是被他的匕首给削去的。 但眼见这样的场面,在这巡营士卒的脸上也不见多少怜悯,反而低声提醒道:“您不该同情他的。” 要知道,意图刺杀折冲都尉的罪名,遭到的惩罚绝对要比现在重得多。 甚至,若是没有刘仁轨的阻拦,此人应当早已死在了刚才的挥刀之间。 他收刀还鞘中说道:“您之前找他领路的时候就多给了打赏,可他还不是在意图逃亡的时候对您动手,这种人……” “不是!”那躺在地上的瘦猴儿顶着额上的冷汗,自唇齿间挤出了斩钉截铁的两个字。 可断指的剧痛、桌案的撞击和手臂上失血带来的浑身发冷,让他难以继续将话说下去。 他想说,他不是要行刺刘仁轨。 “对,他不是要对我动手。” 在他意识恍惚之间,听到了一道声音响起在耳边,正是刘仁轨走上前来,将地上的那把匕首拿走。 “他是想以自残之法躲避出征。” 但还没等他为这句看明白他意图的解释而觉心头一松,就已听见刘仁轨紧随其后的下一句,“愚蠢得很!” 这位长者在征兵之时让人觉得严肃又可靠的面容,在此时已凝结成了寒冰。 他几乎都要被冻结在这表情之下的时候,又听见刘仁轨厉声问道:“你不知道朝廷的规定吗?” 刘仁轨望向这犹在血泊之中的年轻人,不知道自己该当如何去说。 说对方的这句愚蠢真是一点不错。 早在贞观年间就有律法明言规定,为了逃避兵役而自折手脚之人,不仅不能因此而随意免除劳役,反而要遭到惩处,在永徽律中更是将其再度明言。 其结果是要遭受一年半的徒刑。 比起之前的兵役,只怕结果还要惨得多。 逃亡已是重罪,自残更是罪上加罪。 可说他不知法令规定,又仿佛也不对。 姑且不论,府兵本就不是从下三等民户中选出来的,就说…… 在他意图夺刀之前说出的那些话,何尝不是想要得到律法界定的“公平”待遇。 无论是出海阵亡士卒的名字和事迹被得到妥善的记录,还是出征百济的府兵得到对应的奖励,都本应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却并没有如他所期待的那样落实。 那还谈什么法呢。 这么说的话,他或许理解对方这举动的意思了。 刘仁轨心中慨叹,只能转而朝着那站在一边的士卒说道:“去找军医来。” 他说话间,已用手中的匕首一刀割开了自己的衣摆,快速地捆扎在了地上那位的身上,为其完成了简单的止血。 可在他完成这一切后他却发现,那巡营士卒并未离开,而是依然站定在原地。 刘仁轨皱眉,“还不去?” 他的脸上闪过了一缕难色,“若如此的话,对外该当怎么说?” 方才其余经行过的士卒都听到了此地的动静,他将意图逃营之人押解到此地的事情,也自然是有人知道的。 可现在这个先想逃离后想自残以躲避兵役的人,却要得到妥善的医治,这话传出去,其余人等该当怎么想呢? 法律为何要对福手福脚之人施加惩处,还不是要警告其余人等不要想着能够抱有侥幸心理,选择这等错误的办法逃避责任。 那么此番这出逃营的情况也该当是同样的! 若不将他作为典型以儆效尤,难保不会有人从中效仿。 现在海航尚未出发就已是这样了,到了百济境内,人生地不熟的,恐怕会更加麻烦。 而他作为巡营的长官,自然不愿意见到这样的情况发生。 他却并未看到,当他做出这句“提点”的时候,刘仁轨的面颊抽动了一瞬。 鼻息之间尚存血腥味,就连他的手上也因为替人包扎伤口而染上了一层血色,都在促使着他保持着清醒的头脑。 他也清楚地看到,面前那瘦弱的府兵虽被他以这种方式救了下来,在目光中还有几分死志。 而问出那话的巡营兵卒大约是因出身不差的缘故,对于倒在地上的那一方并无多少共情态度,形成了在他面前鲜明对立的两方。 这就是一出真实的困局。 他不仅无权越界去干涉上一场战事的利益划分,也无法在短时间内改变府兵想要叛逃的想法。 可若是就此屈从于现实和所谓的潜规则,那大概也不是他刘仁轨了! 他直起身子,郑重其事地回道,“先将人请来再说。要如何对他施加惩处,依照大唐律令来办。但在执行之前,他是我遵从陛下旨意召集起来的府兵,原本该当一个不落地送到百济境内。所以——” 刘仁轨一字一顿地说道:“他现在必须活着。” 上官都这样说了,那士卒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当即转身离去,去按照都尉所说,将军中的医官给找来。 眼见对方的动作中还带有几分不情愿,刘仁轨心中又暗暗叹了口气。 府兵和府兵之间,终究还是各有不同的。 二十年间的府兵制运行里,将一部分府兵弄成了特权户,却也让一部分府兵家中的积蓄一日日削减下去,直到变成了他面前之人的夺刀一刺。 也不知道眼下身在洛阳的陛下,到底知不知道这样的情况,又该当对此作出何种反应。 他思量着眼下局势,在转头看向那瘦猴儿之时,见对方的神情已从方才那阵里缓了过来,又异常严肃地说道: “我不可能违背规定将你释放。是流放还是斩首,因此事还涉及府兵阵亡将士抚恤之事,我会如实将情况向朝廷上奏,由陛下裁决。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对方费力地点了点头。 在发觉那瘦猴儿的视线有意无意地朝着他的脚上看去,似乎是在看他那一脚踢出造成的伤势后,刘仁轨仿若无事地朝着自己的鞋子所在之处挪了挪。 在医官随同那巡营士卒到来前,他已将短靴重新套回到了脚上。 而后像是个没事人一般指挥:“将人抬去医治,随后的事情我会处理的。” 这营帐之中还透着一股子血气,让他暂时也无法安心下来继续检阅名单,干脆带着手头还没尽数完成的名录找上了临近营地内的周道务,借着他的地方继续办事。 但听完刘仁轨说起今晚的事,和他之后的想法后,周道务原本还对他的几分同情顿时先收了起来。 他面色严肃地问道:“你真要这么认死理,将这件事上奏朝廷?你要知道,最多还有几日,我们就要出发了,不可能等到那头给出一个回应之后再走。否则那将会是战事上的失期。” 若耽搁了大事,苏定方作为此战的总负责人,必定要给他们记个大过。 周道务是绝不希望看到刘仁轨走到这一步的。 如果说早先他和刘仁轨走得近,是因为临川公主与武皇后母女之间的关系,那么现在的往来,就是因为对刘仁轨的人品多有钦佩了。 可有些时候,有些事情,真不是他能固执己见的啊。 “我当然知道不能失期。”刘仁轨答道,“若熊津都督府因我晚到而发生变故,落入百济叛军手中,到时候影响的是全军推进,涉及的人命可就不只是眼前这一条。孰轻孰重我心中有数。” 说归这样说,他并没有改口的意思:“但这封送往朝廷的奏报,我也得写。” 周道务:“你何必……” 刘仁轨摆手,打断了对方原本想继续说下去的话,“征发遴选府兵的这几个月间,府兵制的运作是何现状你我应该都很明白。” 周道务垂眸不语。 他曾为一州刺史,又因看守的是秦岭关隘,与当地的折冲府多有往来,比起刘仁轨,他可能还要知道得更深。 打从贞观末年到如今,能严格按照府兵制规定,在参与作战后领取到份额之中奖励的,已变得越来越少。 关中地界上因为人口的压力渐长,是少分田地,不过这还算是可控的。 他却怎么也没想到,到了河南道这样的地方,就是克扣勋爵嘉奖。 再加上,若是征讨高丽以及百济这些地方,参战的士卒能在战后分到的战利品有限,还极有可能面临客死异乡的结果,那么府兵厌战,就成为了必然。 可有人利益受损,也就有人从中牟利,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周道务父亲早亡,乃是被先帝接入宫中抚养的,在明哲保身上远比其他人熟练得多。 他也就自然很清楚,刘仁轨的这道奏报递上去会是个什么情况。 刘仁轨却已继续说了下去,“我原本是打算等此番出征高丽得胜归来后再递交这份奏表的,可如今这件事让我觉得,我总得先将这封信写出去,才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再说了,此事由谁去做,也不如由我来做合适吧。毕竟,在担任这个折冲都尉之前,我的官职叫做谏议大夫。” 他还因为某些大家都知道的原因,在这个位置上停留了数年之久。 那么,他若是还保留着一点早年间做谏官时候的习惯,就一点也不奇怪了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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