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不想耽误出战时间的士卒,像是有序的潮水一般,涌向了那一艘艘的航船。 而其中那位安定公主,固然身着稍显朴素的军衣,却依然被以一种众星拱月的方式簇拥在其中,朝着主船护送而去。 元神霁那早已酝酿好的说辞,几乎只来得及说出“公主”二字,就已经被淹没在了其余声响之中。 再翻不起一点风浪。 他能看到的,只是安定公主登临大船后,像是想起来还有他这样一个被丢在后头的跳梁小丑,又行到了船尾甲板之上朝着他看了过来。 士卒已陆续登船,四周的脚步声也已逐渐消失在了这一片海港之地。 或许还有零星的交谈,也都被船舱的隔板给阻拦了大半。 以至于在这两相对望间,反倒是沿岸的海风之声最是响亮。 李清月忽然高声喝道:“元刺史!” 元神霁凝眸望去。 正见长风将这位小公主身上的披风高高扬起。 她的下一句话也已在风中传来,“折冲府校场之上的姓名木板,劳驾您多加看护了。另有两封书信还在营地军帐之中,也劳驾您为我送往京城!” 她遥遥挥了挥手,像是在表示致谢,转头就消失在了元神霁的视线之中。 可这位青州刺史丝毫也没有因为这份“礼貌”而觉感动,更没有庆幸于这位公主并未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他撕破脸皮,去说他此前阻止刘仁轨行动的事情,反而只觉一阵后背发凉。 书写有姓名的木板成了他的看护对象,是不是也意味着,当安定公主随同刘仁轨从百济回返后,这些后续的军功和阵亡将士的统计事宜也要落到他的头上? 他在协助刘仁轨征发府兵的时候做得有多敷衍,到时候就得有多少麻烦。 这让他很难不怀疑,安定公主正是要借此来给老师找回场子。 而那两封书信,只怕就是给陛下和皇后的,这其中到底写了些什么东西,对他而言同样是一个莫大的威胁。 若是在其中对他予以状告,实在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结果,再加上没能阻止公主参战的办事不利,两罪并罚下来,天知道他还能不能保住他这青州刺史的位置。 旁人或许不在意于这样的位置,可洛阳元氏却需要啊…… 元神霁握着手中的书信,陷入了天人交战的纠结之中。 偏偏这是公主写的信,他必须慎重对待。 要早知道会有这样的情况,他还为难刘仁轨做什么! 反正,那府兵制的实施情况,陛下也未必就会当即过问。反倒是现在的情况,可以说是让他身陷局中了。 而他甚至没有更多犹豫的时间。 因为就是在海航渡船出发后的这个傍晚,他的青州州府就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衣着光鲜的少年人,明明并无官职在身,却有着一番世家贵胄的气度,紧随其后的正是屯营“飞骑”! 那是陛下的亲卫。 恐怕也只有那少年人脸上的焦虑,稍有破坏他的威风。 可这也是一位绝不容元神霁慢待的客人。 在听元神霁说出了近来青州地界上的事情后,来人更是勃然变色,“公主渡海出征,你为何不拦?” 元神霁好生无奈:“我没有陛下的圣旨,也没有足够的兵力,根本拦不了。” 可这话一出,崔元综却真是要被他给气死了! 当日公主离宫,让他成为了被问责的对象。 甚至比起和他交谈的裴炎来说,他身上的责任还要更重一点。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就必须对陛下给出个交代。 崔元综不甘心因为自己的缘故,让清河崔氏本已日渐好转的局势崩塌,只能在应付过去了陛下对于他的考校后说道,既然是因为他无心说出的那句话,才让公主有所误解,那么说不定由他来亲自解释,更有可能将公主给带回去。 陛下当即打发他和出门找人的禁军一并上路,只是还多留给了他一个完不成任务的惩罚。 崔元综暂时无心考虑后者,只想着若能将公主给接回来就万事大吉。 这接连数日的赶路中,他是一点也不敢多歇息,可惜还是在沿路间遇到了一次航船阻滞。 结果当他抵达青州的时候,收到的就是眼前这个结果——公主早已经离开了。 若是人还在岸上还好说,可这军船离岸,他总不能也找一艘船追上去。 姑且不说他能不能追上了,就算真在海上追到了人,凭借着他这点本事,真的能将人给带回去吗? 一想到这里,崔元综只觉满心悲愤。 他那句话会被公主当真也就算了,结果这追赶之路也如此不顺,真是让人感到绝望。 但凡这青州刺史稍有几分头脑都该当知道,哪怕李清月是刘仁轨的弟子,陛下也不会准许她以这等稚龄远征的! 可他刚想说出几句斥责之言又顿时收了回来。 他如今并无官职在身,还在弘文馆中进学,没这个资格对朝廷命官妄言。 他已经吃过了一次口无遮拦的亏,自然不能再犯第二次。 元神霁却是看出了他的这份欲言又止,为自己再多辩驳了一句:“我敢说,让你处在我这个位置上,你也不会比我做得更好了。” 他并非只是空口白牙地说,而是直接示意崔元综随同他前来。 二人抵达了已空无一人的校场,停在那几十块木板的前头。 元神霁指着那些“证据”说道:“我又非京中人士,如何能知道,安定公主能有这样的本事,凭借着这样的手段稳定军心,在这些士卒的拥戴之下登船。” “你告诉我,这是一个如此年幼的公主该当有的表现吗?” 不是! 她这一手本事,只怕不是因为刘仁轨的步步传授,还有她本人的机变。 否则在安定公主出现之前,刘仁轨不可能是这样被动受制的状态。 元神霁甚至觉得,倘若安定公主不是个公主的话,她昨日到今日的一番表现,已足够让她在陛下心中地位斐然,去与太子一较高下了。 不,就算是个公主也能有此等待遇。 或许也恰恰因为她是个公主,才让她这种收拢军心的举动,少了对陛下的威胁,反而成为天子能够赖以夸耀的资本。 他心中思忖着这些,也没耽搁将那两封信连带着几块备用的木板,都摆在了崔元综的面前。 “这里有两块抄错了字后废弃的板材,以及两块公主写多了的,再有便是公主给陛下皇后所写的信件,都由你和禁军一并带回洛阳吧。我也会同时上呈一份请罪奏表的。” “若需要我前往洛阳请罪,我自然会负担起这个责任。” 但要是想让他协助什么海上追赶,那就大可不必了。 崔元综应道:“我知道了。” 元神霁已将事情都交代明白了,他自然没什么可说的。 只是在将此地的物件收拢完毕,行将踏上回返洛阳旅途的时候,他望着面前已是漆黑一片的天穹,终究还是又叹了口气。 此行的失利意味着他还有了更多的麻烦。 因为那个接不回公主的惩罚,是让他也去边境作战! 谁让陛下说了—— 他倒是要看看,清河崔氏子弟所说的实战出名将,到底能出个什么东西来! ------ 早已在海上的李清月可顾不上去管崔元综这个背锅侠。 她将注意力都放在了置身的航船之中。 昔年太宗皇帝征伐高丽,令江南十二州工匠在扬州打造海船数百艘。 这些海船之中的绝大部分还没退役,并停靠在青州、莱州、登州这些沿海港口。 而这些海船的造船技术,也远超过当时的其他国家。 李清月心满意足地下到海船下部,就在船长的领路下见到了为防意外而设立的水密隔舱。 这是为了防止船只破损渗水,直接造成沉船,经由这一出缓冲,情况就要好得多了。 这个技术,在如今的航船中居然已经有了应用,让李清月倍感欣喜。 她还见到了在船长室中根据《海岛算经》和北斗星定位大致画出的远航百济海图。 虽然远远不能和后世的海图相提并论,但有这个东西的存在起码能保证,她不会跟着航船漂流到什么未知的地方去。 “算起来我带上船的一件东西也和太史令有关。”李清月指了指那出自李淳风备注的《海岛算经》,开口说道。 接到她的示意,一直就没将包袱离身的阿史那卓云连忙将东西递了过去。 李清月一边将包裹拆开,让其中的圆盘露出其面目,一边说道:“此物出自太史令之手,我将其叫做——” “航海罗盘。”
第94章 航海罗盘这个东西, 对于方今时代的人来说,既是个稀罕物,又可以说有点眼熟。 船长疑惑地看着这个圆乎乎的东西被摆放在面前, 见其上被写了整圈的天干地支、八卦四维,乍看起来和八卦图还有那么一点相似。 但不同的是,在航海罗盘的中间有着一个凹槽。 “去取一点淡水来。” 公主有令, 当即有人行动了起来。 而李清月自己的动作也没停,她自这个包裹之中摸出了另外的一个小包袱, 在里面放着一块磁石和一盒铁针,以及……一根在登船前让人取来的细草? 这看起来还真是奇怪。 船长紧盯着公主的一举一动, 见她将草穿在凹槽底部, 针和磁石反复摩擦后穿在了草上。随后,当水在那凹槽中满上的时候,那针便漂浮在了上头, 定格在了一个指向。 李清月又自卓云的手中取过了以白水晶打磨出的盖面,将凹槽给小心地封口。 做完这一切, 她满意地拍了拍手。 虽然说,如果遇上倾覆的情况, 这个盖子和基座其实也还没法严丝合缝地卡紧,但起码目前来看,这已经是个初具雏形的航海罗盘了。 “这是……”船长低声开口。 他原本还有些迷茫的,但他到底对于船航行的方向有数,又因海岛算经等海航数学问题的进学, 对于方位和距离远比一般人敏感得多。 在看到李清月转了几次罗盘的方向, 那水中铁针都始终指向了同一个方向, 分明和司南的特征相似时,他脑中不由灵光一现, 也当即惊呼出声: “公……公主!这东西是另一种司南对不对!” 它指示南北,而且看起来比司南的反应要灵敏得多。 所以它周围的标识和司南的底盘也很相似。 那正是用来划定方向的! 天干地支外加八卦四维,合计将方位划分成了四十八个方向,这么一看的话,还比司南底盘的刻度划分更加细致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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