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缺漏的物资就从途经的高丽城池之中夺取,不足的人手则通过减少战事中的消耗来弥补。 但即便是如此,任雅相坐在营帐之中,一边记录着军中的伤亡与战功,一边核对着上缴上来的物资之时,还是忍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 长驱直入的潇洒背后,终究还是藏着不少隐患。 好在……好在最多三日,他们就能兵进平壤一带! 胜利就在眼前的信号,让他校对数据到半夜也没有感觉到任何的疲累,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他好像又回到了四年前作为苏定方副将征讨西突厥时候的情况。 可突然之间,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竟看到自己面前的亲兵在朝着他看来的目光中染上了一层惊恐之色。 “任相!” 任雅相呆呆地看着面前突然多出的一滩血色,挣扎着想要握住手中的笔,却只觉全身的力气一松,直接倒了下去。 肺腑之间的压抑,好像在迅疾赶路后停下的一瞬间爆发了出来,直接夺走了他的意识。 “任相——” “快!快去禀报苏将军!” 当苏定方赶到的时候,营中的军医已经先一步被喊来了。在回头朝着这位老将军看来后,只对他摇了摇头,做出了个回天无力的表情。 “其实前几日任相的情况就不太对,当时还专门找我来取过药,我告诉过他,他这可能是被北地寒冬激化了早年间的伤势。我本想向苏将军禀报的,但任相说先……先瞒着您。” 苏定方已疾步到了任雅相的病床边上,看似寻常的语气里已带上了几分颤抖,“他是武将起家,怎么可能没有旧伤!” 他能猜到任雅相为何非要阻拦住军医向他奏报,因为在这等长驱直入中,一路大总管兼宰相病故,势必会影响到兵力推进。 可若是错过了这个最好的抢攻时机,也就意味着更多人的伤亡。 他也能猜到任雅相为何非要让自己劳心劳力不敢懈怠。 他位居高官却是行伍出身,知道府兵多有不易,此前的青州征兵之事也传递到了他的耳中,让他必须严格记录下这些将士的功勋,以免在这出高丽行军中出现哗变。 可……可他为何不想想自己啊! 苏定方的眼前已经有了几分模糊,却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手腕上多出了一道发力。 低头看去,就见那张苍白失色的面容上,那双眼睛还带着回光返照一般的清醒,正在朝着他看过来。 他费力地挤出了一句话,“将军,我能看到顺利渡河进攻,已经……不后悔了!” 先后渡过辽河以及鸭绿江的顺利,让他看到了这一次灭国高丽的巨大可能。比起死在发兵之前,他好像更愿意带着这样的一份希望死去。 “你们……能成功的是吗?” 苏定方回握住了他的手,异常坚定地答道:“你放心,我们当然能!再过几日,就是南北两路齐聚于平壤城下的时候。高丽反复无常,再不会给他们以轻言投降的机会!” 他会带着任雅相的这份期待,拿下平壤的! 任雅相扯了扯嘴角,几乎是无声地发出了“那就好”三字,在半是希望半是遗憾之中离开了人世。 为防营中生乱,被高丽找到机会,苏定方当即下令,暂时隐瞒任雅相的死讯。浿江道兵马则因任相病倒,暂时由他这位主将统领,继续进军! 契苾何力排查前方山城守军。 沃沮道行军总管庞孝泰组织水军尽快转为先锋军,在平壤守军抵达前,尽快渡过蛇水。 这道军令的下达,让庞孝泰当即振奋起了精神。要知道,他等这个机会已经等了许久了。 他是岭南白州人士,在早年间唐朝平定天下期间负责扫平岭南,只是在武德年间一度反叛,又重新归降大唐。大唐并未计较于他的这出反叛行为,反而屡屡对他委以重任,甚至让他得以带着这一路岭南水师参与到征讨高丽之战中。所以他和契苾何力一样,需要一份战功来证明自己的立场。 如果说孙仁师的队伍更长于海战,那么他们岭南人就更擅长于这等渡河战事! 北地的寒冷让不少岭南士卒的手脚生了冻疮,但这并不影响,当他们要作为前线突破口的时候,依然能发挥出岭南人的悍勇之力。 他甚至毅然拒绝了儿子意图统兵,让他这个六十老将待在后军的想法。 因为任雅相的病逝,已让他愈发清楚地看到了,何为时不我待。 这场渡河之战交手的那一刻,庞孝泰也一点没让苏定方失望。 哪怕高丽反击的兵马好像要比此前遇到的更为精锐,但在自有一番特殊作战方式的岭南水师面前,依然像是前仆后继来送死的。 这份反击力量的增强,也好像只是高丽人做出的垂死挣扎。 船只如梭,冲破了敌军的锁链横江。 接连有高丽人摔进了冰冷的江水之中,而后再也没能浮起来。 庞孝泰紧握手中长刀,明明身在河上,却好像在双眸之中倒映着烈火,直接跳到了对方的船上,一把将刀砍在了那守河将领的脖子上。 若以这刹那间的发力,谁又能看得出他其实是个老将。 与此同时,和他一并参战的几个儿子,就像是他最称职的副手,相继下达了弓兵齐射的号令。 当唐军的第一艘船只抵达对岸的那一刻,众多岭南水师发出了一声惊天的呐喊,齐齐朝着溃败的高丽兵马继续发起进攻。 但庞孝泰未曾发现,在这批相对精锐的高丽水师抵达蛇水与他相抗的时候,远处的山城之中并非兵力空虚,而是早已到了另外一支足有三万多人的兵马。 那统兵之人,正是高丽国中的头号人物。 渊盖苏文冷冷地看着这一路锋芒过盛的唐军,眼看这对方之中的前军千人在渡河之后依然不曾停下,继续奋勇杀敌,意图深入前线夺取蛇水之南的这座坞堡,终于抬手,下达了进攻的信号。 …… 当苏定方抵达蛇水北岸的时候,看到的已是大军齐整的高丽兵马和其主将渊盖苏文。 以及——被渡河送回的数具尸体。 那是沃沮道行军总管庞孝泰,以及他的儿子们。 “苏将军,我们莫离支还有一句话要带给您。”负责送还尸体的那位小将站在船头,朝着苏定方喊道,“就算蛇水也像辽河一般结冰,他照样不会给您以越界的机会!” 苏定方死死地握紧了拳头。 但他很清楚,此刻谁都能露怯,唯独他不能。 他坐于马上,提剑朝着河对岸的渊盖苏文指去,“那就替我告诉他,征战到如今,高丽损兵将近四万,唐军不过三千,到底谁能取胜,我等随后便见分晓!” 可纵然话说得如此斩钉截铁,当他回返到营地,想到在这短短数日间,唐军竟先后损失了两位行军大总管,他还是扶着营帐,只觉眼前一阵发黑。 此前的迅如雷霆,都在此刻被中断在了这条河流面前,更让他不能不意识到,他终究也已经到了体力不支的年纪。 “天不在我……天不在我啊!”
第118章 苏定方的这一声悲叹没能向着士卒说出, 只能在这军帐之中让自己听到。 因为他很清楚,在任雅相病故,庞孝泰战死后, 哪怕有此前的长驱直入,对士气的打击也毋庸置疑。 所以一旦他走出军帐,他就只能是一个合格的统帅, 不能为这战线过长而造成的战败长吁短叹。 可一想到任雅相和庞孝泰都该当算是与他同历贞观朝的老将,他便很难不在此时又多叹了一口气。 “将军!”营帐外传来了契苾何力的声音。 苏定方努力平复下了心绪, 掀帘而出。 “营中士卒已都安顿下来了,剩余的水师已在蛇水沿岸建立好了岗哨, 防止对岸偷袭。”契苾何力端详了一番苏定方的脸色, 见他已不如方才所见的悲怆,方才继续说道,“庞将军的遗容已整理妥当了, 您是否……” “带我过去吧。”苏定方没有犹豫。 以契苾何力看来,这位老将军的身形依然笔挺, 宛然一株长于岩壁之上的青松。 只是在看到并列躺在那里的同袍时,他眼中终究不免有了泪光闪动, 也有些失态。 此前的追击作战中,庞孝泰的一个儿子误中流矢而亡,这份丧子之痛,在渡过蛇水的交战中,从庞孝泰的神情中根本看不出一点异样来。 可这一出深入敌后的追击, 却让他自己也撞进了渊盖苏文的埋伏, 导致他和剩余的儿子全部罹难。 虽说马革裹尸乃是每一位将领上战场之时的觉悟, 可若是十三个儿子也全部随同一起战死,谁能不为之心痛呢? 苏定方哽咽了一瞬, 方才问道:“庞将军生前可有留下什么话?” 他刚问出这个问题又觉得自己大概是有些魔怔了。 庞孝泰死前还满心觉得,这是再越过了一道抵达平壤之前的屏障,只要再拿下那座山城,便是胜利在望,又怎么会像是任雅相一般,还有机会交托遗言。 何况,他的亲卫也几乎都死在了此战之中,哪来的机会留下遗言。 但就在此时,从这营帐的边角冒出来了个声音。 负责守灵的卫兵抬起了头,眼眶还有些发红,说出的话却并不含糊,甚至有着一份异乎寻常的执拗:“庞将军早年间和我们说过的,他生在白州,一度为白州而叛大唐,又得蒙大唐厚爱,担任白州刺史,与此地百姓之间的情分非同寻常。倘若有朝一日他战死沙场,请务必将他埋骨于白州云飞嶂之上……” “苏将军。”那小兵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您……您会将庞将军和小将军们的遗体都送回岭南的对吗?” 对于同属岭南的士卒来说,身死辽东,恐怕是他们在早年间绝不会去想的事情。 以大唐的财政,也显然不可能将他们所有人都送回家乡。 但起码,庞将军父子得回去! 苏定方几乎没有犹豫地给出了这个答案,他扶剑立于灵前的姿态也让人无端相信,他必定会做到这一点,“会的。” 像是生怕这位站在边角的小兵没有听到他的这句话,又像是怕庞孝泰和他的儿子们没听到这句话,苏定方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也说得更为斩钉截铁:“会的!” 他甚至在随后下达了一条,在契苾何力看来有些没必要的指令。 以全营为两位行军大总管举哀! “苏将军,我知道您痛失爱将的心情,同僚过世,我也很是难过,但此举会否让对面的渊盖苏文以为,我们是想以哀兵必胜之心趁机渡河,进而做出针对性的拦截。” 契苾何力望着营中数处缟素之色,心中沉痛不已,却还是出于一个将领的直觉提出了这句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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