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在听闻陛下要令一公主来监督此事的时候,众人面面相觑了一阵,都不知这个命令中是否有陛下要对他们予以敲打的意思。 庆幸的是,当他们来到那洛河之前恭候的时候,当先瞧见的只是一位身着深绯色官服的官员。 深绯色,代表四品。 有一位四品京官在上头顶着,他们便轻松多了。 显庆元年,洛州刺史贾敦颐去世于任上,时至今日还未有填补此职位的人,现在总算有个能主持大局的人了。 当先的那位长史当即朝着对方走了过去,“足下可是此番来督办修桥的?” 他就说嘛,哪有让公主来负责这种事情的。 可下一刻他便瞧见这深绯色官衣的长者压了压嘴角,往旁边让开了两步,让他后头腰佩鱼袋的安定公主醒目地站在了众人面前。 那绝不可能满五岁的小公主被簇拥在侍卫当中,自有一番皇室贵胄出行的气场,在朝着他们几人扫视过来目光的时候,竟当真有不怒自威之感。 但或许是因为她的身高,又或许是因为她的年纪,以至于众人眼前这场面荒诞得令人不敢置信。 刘仁轨出声提醒:“这才是陛下指派的主事之人。” 长史顿时意识到,这并不是他们的错觉。 陛下还真将一位公主派遣到这岗位上来了!
第43章 洛州长史段宝元下意识地想去揉揉自己的眼睛, 又觉得此举大概是在公主面前失仪,多少有点不妥,连忙将手给放了下来。 这一抬一放极快, 好悬没被看出什么端倪来。 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算是很见多识广的人了。 比如说他的前一任上官贾敦颐,在从瀛洲刺史任上调任到洛州来后,居然干出了个极为骇人的事情。 他在发觉当地的豪富之家所占的田地超过规定后, 直接上手一家家查抄,一口气没收出了三千多顷的地, 而后将这些地按照国家法令的规定分给了洛阳贫民。① 按说干出这等凶悍之事,是要担心一下会不会遭到当地豪强报复的, 结果这家伙倒好, 仗着自己政绩卓绝,还一度因公事缘故下狱却被陛下亲自下诏放出来,便更有了一番对峙豪强的魄力。 可惜去年年初之时, 贾刺史的身体就已很是不好,最终病故在了任上。 但段宝元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忘记彼时令他心惊肉跳的一出。 结果现如今, 他又要面对另外一个极端了。 年龄上的极端! 他在心中思量了一番陛下的各位女儿年纪,这才将面前的这位和皇后所出的安定公主对上了号, 也不由紧跟着便哀叹了一声。 陛下啊,就算您真要给这位安定公主累积声誉,也不能拿这等事情开玩笑呀。 这个年纪的孩子,大约也只能在此事上挂个名头罢了。 但还不等段宝元想出个所以然来,他便已听到一个稚气未脱的声音问道:“可否劳驾段长史随同我移步?” 官员之中, 官服的颜色是最清楚不过的等级划分, 根本不必问什么“哪位是段长史”这样的话。 段宝元一个激灵回过了神来。 既有陛下圣谕敕令下达, 别管他觉得年幼的公主督办此事是否过于荒唐,他也得先照规办事。 反正, 天津桥这东西,只要公主没有突发奇想,想要将其造成个奇怪的形状,出不了差错。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前来,朝着李清月回道:“公主有何吩咐但说无妨。” 李清月摸了摸腰间的鱼袋,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再多几分派头,但眼看着面前这位循规蹈矩的洛州长史根本没把眼睛往别的地方看,又觉得似乎没这个必要。 也对,陛下自己都还在洛阳呢,洛州官员但凡有一点行事差池之处,她这个做公主的转头就能去向父亲告状。 她定了定神,继续说道:“段长史想必也知道了,我阿耶在诏令之中说,想要令同至洛阳的僧侣负责修建天津桥。” “正是如此,”段宝元垂首答道,“只是臣有些不太明白,为何陛下严令我等暂时不得将消息外泄,尤其是,不能将其直接告知于驻扎在圆璧城中的僧侣。” 李清月微不可见地翻了个白眼,“你觉得他们很好说话吗?” 段宝元:“……” 这话真不像是个如此年幼的公主能说得出来的,可段宝元沉下心来思量她的这句回答,又觉得其中不无道理。 因佛教的开端乃是汉明帝派遣使者自西域求佛至洛阳,并在此地兴建白马寺,洛阳周遭的佛寺虽有部分被战祸焚毁,依然可算昌盛。 自段宝元担任洛州长史以来,没少同那些僧侣打交道。 这其中自然也有德行操守出众的高僧,甚至在前年的洛州水患中,有人将寺中积蓄的粮食给拿出来赈济灾民。 但也有不少僧人,真可谓是乌烟瘴气做派。 或许是因为前任洛州刺史对豪强占田的打击,便也让人将目光转移到了佛教弟子的身上。 以这些人看来,既然有着名录造册的弟子能算作多重意义上的“方外之人”,那为何不将他们那些可能被查抄出去的地换个位置挂靠呢?不多几年,就多出了一批来历“神秘”的弟子。 想来洛阳是这样,长安的和尚也不会相差太多,若是贸然让这样的一行人去负责修建天津桥,干那种下等人的苦活,他们可不会乐意。 段宝元想到这里,小心端详了一番李清月的面色,发觉她好像并未因为这样的障碍而有所不快。 只不知道这种表现,是她确然胸有成竹,还是她年纪太小的缘故。 他随即就见李清月又朝着他招了招手,见他俯身下来后才轻声说道:“所以阿耶才先令你等保守秘密,对此事心中有个底,再令我来执行此事,必定将其办得漂漂亮亮。” 段宝元问道:“既如此,公主需要我做什么?” 李清月答道:“其一便是,咱们如今已说过两句话了,就算此前不认识,现在也认识了。我知道你们对我来做监工必定有不解和不满,可如今咱们才是一并同事的,总不能还互有龃龉,各自隐瞒。所以我需要你们对我做出的行动都不必怀疑。” 段宝元有顷刻间的犹豫,却又转瞬想到,能对佛教僧侣有此种点评,又能说出这样的一段开场白,就算是将她当做十二三岁甚至更年长的人也无妨。 想着他此刻代表着正是后方官员,又飞快地点了点头。 “很好,其二便是,我需要你们为我找来些洛阳民众。务必要找来些嗓音嘹亮,又曾经受过贾刺史恩惠的。至于用来做什么,我先暂时不同你说,你将人找来便是。” 段宝元很想问,这让僧侣修建天津桥一事,又同他那位已然过世的上司有什么关系,偏偏被李清月的后半句话给直接堵了回去。 他带着满肚子的疑问又点了点头。 李清月又道:“至于其三,明日的早上,劳烦段长史陪我往圆璧城中走一趟,去见见那些未来的……劳工。” 以劳工二字形容这些僧侣,真可谓是直白,也让段宝元对于这位小公主的底气更有了一番认识。 他下意识追问道:“那今日呢?” “今日嘛……劳烦段长史把洛州府库之中与洛河有关的案卷都送到皇城之中,我近来在右掖门大街处的秘书省办公之地要了个位置,用于处置建桥一事,就送到那里。” 李清月一眼便瞧见,段宝元显然是对这效率还有些纠结,又补充了一句:“我没看完卷宗,你没找齐人手,咱们怎么能办事呢?” 因他还保持着俯身聆听的姿势,李清月干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别那么心急。陛下也不会因为你们没能一日建桥就对你们施加惩处的。” “还有你也可以放心,我没打算用你找来的人修桥,否则便同陛下的盘算有悖了。” 段宝元:“……” 安定公主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是真没什么好说了。 “愣着做什么,”李清月收回手来,吩咐道:“赶紧去拿东西来。” “臣这便去。” 段宝元连忙后退了几步,而后调过身来朝着与他同来的官员走去。 见他招呼着众人离去,不像是要在此时为他们解惑的样子,这些人也一并先暂时离开了此地。 直到回返到州府府衙之时,他们才听到段宝元喃喃自语道:“到底谁才是那四岁小儿啊?” 大概不会是那位小公主的。 她也未免太有上位者之风了。 但若让李清月来说,她这最多便是占了自己年龄小的优势,和旁人的认知之间存在显著差异。 这种优势随着她的年龄增长势必会消除不小,可起码在现在,有了这样的一出先声夺人,她要用起洛州官员来达成这出目的,便没那么多麻烦了。 更应当感谢上一任洛州刺史是个严于律己且善于约束下属的好官,才让遗留在此地的官员大多都非尸位素餐之人。 她一边翻阅着由段宝元令人送来的案宗,一边听刘仁轨问道:“公主现在可以说说看,打算如何指挥那些僧侣了吧?陛下既让我来为您把关,总不是只当个镇场用的打手。” 说实话,若说在山川地理的教学课程上引发出了漕运思考,已完全出乎刘仁轨的意外,但他是真没想到,她还能顺势再给自己找来一件差事。 好像彼时大慈恩寺中的“三所需”言论,只是她拿出来恫吓老师的第一步,往后的种种都得按照这个标准往上来算。 李清月抬眸朝着他看来,回道:“我争取下来这个职务的时候和阿耶说,因我年幼任性,可以在有些事情上放肆几分。” “但我想这并不意味着我可以直接冲到圆璧城中,对着那些僧侣放话,让他们必须在此事上听从我的指派,否则别怪我年纪小拿不动刀,直接将其掉到了他们的脖子上。” 刘仁轨道:“这是自然。” “那么就该先将他们当做我的下属来看待了。”李清月将案宗一合,自座位上站了起来,笃定说道:“既是下属,总该知道他们要的是什么。”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当然,还得看我给得起什么。” 就像那位西域胡商,她只知对方所需,自己却给不出,这就很不好。可这些僧侣不同—— “我思量了一番,还真想出了一个答案,那就是名望。” 李清月朝着刘仁轨说道:“应该感谢老师在来此地的路上,先说地理后说人事,才让我找到了那个足以作为名望诱饵的苗头。既然您已听到了我向着段长史布置的第二项任务,那么以您看来,这个诱饵是否可行呢?” 刘仁轨沉吟了一番,说道:“这就得看,公主能否用好您的优势,将其引导到最后的结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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