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在寻常时候,这种往来至多也就是个亲戚关系罢了,高履行甚至还能算作是李治的表舅和姐夫,可放在如今却成了个大问题。 自韩瑗也遭到贬谪、洛阳为东都的政令推行下去后,长孙无忌的党羽在这数月间遭到了疾风骤雨一般的打击。 高履行也没能从中免灾。 他的妻子东阳公主上书陛下求情,并未能够改变李治的决议。 张柬之虽然没能亲自身处于这片权势争斗中,却也凭借着他的政治直觉,感觉出了点风向。 他甚至在想,值此动乱之时,他恰好被派遣到川蜀地界上来,会不会也能算是一件好事。 他刚想到这里,忽听他那位同僚说道,“你说高长史啊……这么一说,我又觉得我们的情况还算不错了,毕竟,有那位在对比呢。” 他动了动脑袋,示意的方向正是队列之中体型最大的那一架马车,而这其中坐着的,就是接替高履行成为益州都督府长史的人。 “和他一比,我又觉得心气舒坦多了。” “你说这位新长史惨不惨。明明在洛州成为东都所属的时候,该当成为上州要员,却因瀛洲长史在此番制举之中拔得头筹,顶替掉了他的位置。” “也不知他这得算是倒霉还是走运,说什么他协助安定公主筹办水陆法会之事表现优异,陛下不忍将他降职,干脆先在益州都督府长史位置历练两年,再行重用。” “呵,”这人干笑了一声,“能从这个位置上升职的人能有几个?除非那位安定公主还能记得这个段长史的名字,在陛下面前再将他提一提,不然……” 不然怕是要在这里待上小半辈子了。 说起来这段宝元的名字倒很是贵气,就连这位长史本人长得也有几分福相,就是运气背了一点。 但他大概不会想到,那个被他提到的安定公主,此刻就坐在那架马车之中,和段宝元相对而望。 饶是已经在出发上车后不久就被迫接受了这个事实,段宝元还是忍不住又抱着脑袋哀叹了一声。 他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想想他原本稳步向上的生活,就是因为他们那位洛州刺史贾敦颐病故,他就恨不得在抵达川蜀后再给贾刺史多上两炷香,以求对方的庇护。 倒是李清月淡定得很,“你也别苦着脸啦。益州都督府总领八个州的事务,相比起洛州,确实在地位上有所不如,在统领的范围上却是大大超过了。” “自高士廉、高履行父子任职益州以来,此地的民风大有改善,你也不必对此地抱有什么偏见。” “好职务啊!” 段宝元叹气,“公主,你觉得我担心的是这个吗?” 其实他看得出来的,就连陛下的表舅都在最为得势的时候被派遣到此地来当长史,就是知道这里有油水可捞,有政绩可做。 他来此地确实是升迁,像是空降了一个贾敦实之后对他的弥补。 他犯愁的完全就是面前这人! 益州都督府长史做不好,被革职查办,也起码得是半年一年之后的事情了,可安定公主若是在益州出了事,他的脑袋直接就能搬家! “你说我跟来这件事啊?其实你不用担心这么多。” 李清月掰着手指数给他看。 “你看,第一,我阿耶并不知道我来这儿了。我跟他说孙思邈老先生可能身在蜀中,找人不大方便,我还是继续回洛阳陪我阿娘去,然后又让人送信给了阿娘说我要去找人。只要阿娘那边将消息隐瞒下来,阿耶就不会那么容易发现。” “到时候用一句孝心作祟也就解释过去了。” 段宝元听得很绝望。 那么问题的关键就在,皇后殿下能不能接受这么个小孩往蜀中跑。 谁家孩子是这种风格的? 偏就李清月很有信心,已是振振有词地说了下去,“其二,我选了最安全的入蜀方式。” “若是我自己行路,便是有侍卫在旁,也难免在路遇劫匪的时候遭遇不测,可你看看我们现在这个队伍,这是你这位长史,还有那么多县官的上任队伍,谁敢吃饱了撑的,来打劫这样的一行人?” 肯定没有吧。 她这个过于理直气壮的表情,让段宝元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这是对他们这些人的夸奖,还是让他更加无奈的重磅一击。 “其三——” 李清月伸手一指同行的孙行,说道:“都说关中人士来到蜀中多生病症,所以我还给自己带上了一个医者,以备不测。” 孙行:“……” 他已经试图告诉公主,他从他父亲那里传承来的医术,充其量也就只有十分之一而已,能应付寻常疾病,却不能解决疑难杂症,但好像用处不大。 起码现在,他就成了一个极好的借口。 李清月端坐车中,冲着段宝元露出了个笑容,“段长史请放心,这趟蜀地之行,我必定让你再立一件功劳!” 段宝元眼前一黑。
第56章 能不能立功, 在段宝元这里,很明显不太重要了,对他来说更要紧的是, 要如何看顾好这个小祖宗。 以她这等有主意的样子,通知陛下将人给领回去,肯定是行不通的。 万一还因此招来了她的不快, 反而有些不妙。 至于将她给说服回去,段宝元就更做不到了。 且不说李清月罗列出来的那一二三条理由, 就说她等马车行离长安更远后又说的话吧。 她跟段宝元说,贞观元年到贞观五年之间, 她的外祖父武士彟担任的都是利州都督。 利州是什么地方?利州就在“汉中”梁州紧邻的西南方向。 他们要走褒斜道进汉中, 就要先经过梁州。要从金牛道入蜀,就必定要自嘉陵江南下,从梁州途径利州而过。 按照李清月的说法就是, 她阿娘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刚好就生活在利州,她这次入蜀, 还能算是效仿母亲、参观故居呢。 段宝元:“……” 多可怕呐,但凡给她瞧见点东西, 她都能想出一连串的理由来。 这种本事是正常人能有的吗? 倒是同在此地的卢照邻说了句公道话,“皇后殿下当年在利州之时,还是随同父母居住在此的,公主此举还是危险了一些。” 结果他立马就瞧见李清月把头一抬,问道:“你卢升之要成文学大家, 不走南闯北一番, 怎么能既写出边塞雄关, 又写出山南风情呢?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幽州人士, 此前也未曾来过此地吧。” “就算不以文学家目标要求自己,是想出将入相的话,这蜀中既有山中栈道,又有蜀锦行当,还有水利堤坝可以考察学习,怎么能因小小困境,就放弃此行?” “再说了,既是要为阿娘延请名医,更不能惧怕这等艰难!” 卢照邻没话说了。他觉得自己可能打从给小公主当向导开始,就已经走向了一条不归路。 在他败退下阵来的时候,朝着段宝元投去了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他已经努力过了,确实没能说服对方。 那就先这样吧。 至于余下几人,不是公主的侍从就是贴身宫女,在做主的人已做出了决定后,他们要做的就只是让公主的入蜀之路变成更舒坦一些。 同在此队列之中的张柬之敏锐察觉,在出行当日的夜幕行将降临的时候,那位段长史令人将其中一架用于装载货物的马车给收拾了出来,又将寝具、书籍和食水都放在了那辆马车上。 这些负责收拾的人行动得并不张扬,看起来就像是为了协调各辆马车的重量,而进行了一番挪移,方便随后的翻越秦岭。 可对于有心人来说,这明摆着是要给人腾出地方。 不过怎么说呢,刚经历了一番进士科及第之人补官青城县丞的情况,张柬之对于自己的官场生存之道已有了自知之明,绝不打算给自己招惹什么麻烦。 想来这最多也不过是段宝元的私事罢了。 能有什么事呢? 只是当入夜后他隐约窥见自马车中走下来的人后,他又有些不确定了。 他拉着自己的同僚,指向唐璿的背影小声问道:“你觉得此人的气度仪态,像不像我们在参与制举之前在考场外见到的维护秩序之人?” 张柬之觉得自己的眼力并不算差,就算唐璿没穿着侍从着装,他也能对比出这份相似来。 这可不是寻常侍从能有的状态。 而且再看段长史的侍从对他的尊敬态度,更能看出些端倪来。 那同僚倒也不是个蠢人,经由这提点,确实察觉出了些不对劲的地方。 可忽然之间,他又神色大变,朝着张柬之重重地摇了摇头。 “我们还是别在此事上深究了。” 见张柬之的脸上尤有不解之色,这位同僚低声提醒道:“你是不是忘记了,梁王是什么人。” 古名汉中的梁州,以梁州都督总领山南西道四州事务。时任梁州都督,本身也被敕封为梁王的,正是废太子李忠! 自永徽六年废王立武事件落下帷幕后,李忠就从原本高高在上的太子变成了必须前往汉中封地的梁王,身份一夕之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张柬之经由同僚这一提醒,也骤然想起了这件要紧事。 这样一来,与段宝元同行之人倘若身份贵重,极有可能就是去查看这三年之间,废太子在汉中是否有所异动。 他们若是贸然上前问询,插手到了上层风云之中,别说什么趁机升迁,能保住小命都算不错的。 政治上的“人均脑补怪”环境,反而让李清月安安稳稳地坐在车中,直到外头的山道变成了相对开阔的视野。 自外头隐约传来的声音,正是一句“汉中到了”。 李清月小心地自车帘缝隙之中看去,想要看看这个也有“鱼米之乡”称呼的地方,到底是何种风貌。正见清明谷雨之后,山野之间早已是绿意一片,官道邻近着的田地中,也早是黍麦青青。 自周遭愈发和暖的气候中不难感到,此间确实是个利于种植之地。 想想汉水自汉中发源,一路东流,联通荆襄之地,甚至能将江淮物资运送到这里,便不难猜到为何此地能有军事咽喉的地位。 可在车队经由褒斜道尽头的褒城,朝着梁州治所南郑而去的时候,李清月却察觉出一些异样的地方来了。 “为什么……这附近的人这么少?” 南郑何止是梁州治所,也是山南西道的治所。按照寻常人的理解,就算比不上长安洛阳等地,应当也不会相差太多。 但很显然,差别有点过大了。 自褒城往南郑而去的官道上,往来间几乎不见人烟,也不知到底是谁在耕作这些附近的农田。当车队在南郑城外停下,由段宝元前去和那位梁王通报往来的时候,李清月端详着进出城门的人数,更觉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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