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抵达此地的时间正是日近午时,总不能说那些田间劳作之人到了此时还在家中未曾起身。 “因为梁州人口确实不多。”澄心想了想,还是开口解释道。 她虽不知道她彼时大酺之中已将自己的底细暴露了个彻底,只是眼见小公主自跟随刘仁轨学习时政以来,便没少将注意力放在体察民生上,对她早有几分愈加敬重之心。 此刻见她扒着车窗怔怔出神,就算明知道等段宝元回来后也能给她做出一个解答,还是决定先行作答了。 “我还记得的记载应该是在贞观年间做过的一次统计,当时的记载上,梁州境内只有六千六百户。”① 李清月讶异,“六千六百户?” 就算除掉这个记载之外,各地还有被藏匿起来的隐户,再加上这十几年间因战事平定而恢复过来的人口,整个梁州的人口也不会超过四万。 但这可是汉中啊! 或者说,因为梁州占据的乃是汉中最好的一片土地,汇聚在此地的人口基本可以算是囊括了大半个汉中。 想想关中的百万人口,再对比汉中的四万,怎么想都觉得有些差异悬殊得过头了。 “确实是只有这么多。”似乎是怕李清月对此并不相信,澄心又耐心解释了一遍。“我阿……我之前听人说过,似乎是因为数年之间,外流逃亡出去的人口比流入此间的人数更多,这才导致了此地的人口一直多不起来。” 至于到底是何原因,有些话以她的身份是不能说的。 但她不说,并不代表李清月不能顺着这“逃亡”和“流入”往下推断。 她琢磨了一番,发觉好像还真是澄心所说的那么一回事。 刘仁轨在教授李唐历史的时候曾经跟她说过,在统一天下的进程之中,对于川蜀之地曾经发起过为期数年的招抚。接连三批入蜀的官员,有的持以怀柔政策,有的奉行高压政策,有的则将蜀中当做了自己的地盘,最终形成了一种平衡。 那些盘踞蜀地的豪强势力依然盛行,只是和大唐派遣出来的蜀地官吏之间各自为政。 作为蜀地和关中之间衔接的桥梁,梁州在大多数时候都是由被贬抑过来的皇子宗亲任职都督。 这些人所要做的,并不是在此地大力发展营生,而只是确保蜀地不会在忽然之间脱离李唐掌握独立在外。 李清月不由叹了口气。 是了。 连上司都不对其上心,又怎么能指望百姓能将此地发展起来。 当汉中没有足够吸引力的时候,怕不是个个都想着早日离开此地。 至于外来人口不足……想想她们方才经过的褒斜道难行,百姓若真是因为饥荒的缘故才要选择从长安外流,又怎么会选择梁州这样的地方。 她刚想到这里,忽然瞧见在她的视线之中,有一支色彩分明、上下腾跃的队伍正在前头经过。 一改方才往来人数寥寥的情况,随同这支队伍而来的还有不少围观的梁州百姓。 李清月连忙抬手中断了她和澄心之间的话题,将目光朝着那个方向转去。 这支队伍打南郑城中行出,在行到她们附近的时候,李清月方才意识到,这些衣着鲜亮的人大多面带彩绘,或者戴着一块面具,手持着木质的盾牌斧头,以一种并非寻常人走路的方式腾跃跳动而行,分明是在表演傩戏! 可若要去算近来有什么重大节日可用于傩戏庆典,李清月又翻遍了脑海也没找到。 她又隐约自那队人的手持之物中瞧见了几根黑白长幡,不知为何觉得有些违和,当即朝着身边的唐璿吩咐,让他将围观的人群中请一个过来给她解惑。 “您问那送祭的队伍?”这自称名为赵六的梁州人士得算是个开朗外向之人,加上李清月此刻的装扮看上去也只像是个寻常的贵族女郎,而不是公主,他便只当自己是领了钱来说话的。 那傩戏的队伍需要些充场面的观众,可从头跟到尾,也只给二十文钱,可没法跟眼前这位出手阔绰的女郎相比。 他掂了掂自己手中的钱袋分量,原本还因为被人找上的几分胆怯早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了格外真实的笑容,“那是梁王说用来给母亲送葬的。” “虽然我们这些人也不知道,为什么前皇后送葬不在长安举办,却要用我们这里的鬼神风俗来筹办。但梁王都这么说了,那些人也就照做……没有跟长官过不去的道理嘛。” 他说的轻描淡写,李清月却听得脸色一变。 梁王李忠所要送葬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王皇后”。 当然,自母亲被改立为皇后之后,王皇后就不应当再被称呼为皇后,可李清月还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她就已经过世了。 昔日的世家贵女在被幽闭于禁室的时日一长,便是当年再如何风光傲气,也只剩下了无限的憔悴。 李治在自洛阳回返长安之后探视过她一次,不知道是王皇后对他再行顶撞之举,还是因为李治不忍心看她继续遭受这等煎熬,干脆给她送了一杯毒酒,对外宣称王皇后病故。 李忠的生母已在几年前过世,现如今就连曾经的养母也过世了,若要为母亲立碑纪念,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他。 可瞧瞧他折腾出来的都是什么动静。 若逢正月里大傩驱邪也就算了,偏生他要搞出这样的一幕。 李清月想了想,觉得还是先不便在这个问题上继续问下去,就转而问道:“挣这个钱比耕作更多吗?我看此地人少地多,该当有很多杂事要做才对。” “您不是本地人不知道吧,”赵六嘿嘿一笑,“那种地能赚几个钱呀,说不定没种出个结果来,就都被别人给收走了。”② “还不如定期南下,往那蜀中矿产地做一阵子劳工,进项还更多些。家里的田地就刀耕火种,捞些随便长长的麦子得了。正好如今还不到需要南下做事的时候,能多赚点其他的钱,总是更好的。” 他讨好地笑了笑,“您若是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大可以一口气问出来,要不然我拿着这笔钱,还觉得有些心中不安呢。” 唐璿在将他请来的时候给的钱实在是太多了。 看在这个钱的面子上,就算问话的只是个小孩儿,他也必定拿出足够认真的态度来回答。 李清月想了想,说道:“将你知道的巴蜀和梁州的大略情况都说说看吧。” …… 赵六离开马车的时候,手上已又多了个钱袋。 他龇着牙花咬了自己的手一口,察觉到了疼痛,这才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做梦,而是当真遇到了这么一个散财童子,让他拿到了一笔额外的进项。 “财神啊……” 他刚嘀咕出声,就见一个从长相上来说更像财神的大官朝着他这个方向走来。 他也没敢去瞧对方脸上是个什么表情,碰到那绯色官服就已先将脑袋低了下去。 所以他也未曾瞧见这人的脸上极力压制着的余怒未消,拍了拍脸颊镇定下来后,这才登上了他方才下来的那辆马车。 段宝元一见到李清月就开始大吐苦水,“您是没见到您那位兄长是个什么做派。” “我去上报官员途径之事,他倒好,让人告诉我,他今日的卜卦结果是不宜见人,因此谢绝外客到访。” “不宜见人?”段宝元说到这里,像是又想到了彼时看门之人的说辞,音调往上扬起了不少,“那他怎么还在这里为人主持傩戏祭礼呢!” 李清月打断了他,问道:“后来见到了吗?” “见倒是见到了,”段宝元唉声,“但见到的这位梁王,简直像是个疯子。” 想来也能理解,忽然从储君的位置掉落下来,任凭是谁也不能接受这样的落差。 明明距离天子只有一步之遥,却成了被流放梁州之人。 以至于段宝元见到他的时候,在他身上穿着的何止不是亲王常服,不是官服,而是一件女人的衣服! 那十六岁的少年人神容疯癫,要不是还需有几件公务要同他交接,段宝元是一点都不想跟他打交道。 段宝元喃喃叹道:“我看他是在这个位置上坐不了多久了。” 反正,换一个正常一些的梁州官员在任上,对他这个动辄要将蜀地情报汇入长安的人来说,肯定是更好的。 李清月闻言,露出了个若有所思的神情。 听起来……这其中好像大有可为啊。
第57章 “介意我问你两个问题吗?”李清月再度开口。 段宝元心中腹诽, 她上马车的时候都没给个提前的知会,与强盗行径无二,现在倒是很知道礼数问题。 但想归这么想, 段宝元还是回道:“请公主说来便是。” 他并不难察觉,这位小公主在问出这话的时候,表情远比此前要严肃正式得多。 仿佛……坐在他对面的已不是这年幼的女童, 而是以安定公主为代表的皇后势力。 可就算真生出了这种错觉,段宝元也还是稳稳当当地坐在那里。 或许, 在他自南郑城中折返后先来到公主面前,吐槽前太子李忠的所为之时, 他的立场就已经很明确了。 李清月没管段宝元这番复杂的心思, 随即问道:“其一就是,你觉得他是真疯还是假疯?” 段宝元揉了揉自己的脸,试图将今日和那位前太子见面时候的细枝末节都给回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才做出了判断: “起码我可以确定,他没有真的疯。” “十六岁的少年人还是学不会隐藏的自己的情绪。我说, 我是前往蜀中赴任,在此之外陛下并无其他消息需要带给他这位梁州都督, 他是绝对有失望之色的。” “但是我不能确认,他这个疯疯癫癫的举动,是因为太子位被废黜后自暴自弃,还是想要用这种自污的方式来自保。” 若是前者的话,可能也是对陛下向来漠视他这个长子的愤慨, 若是后者的话…… “这个自污的说法会不会有些不妥?”李清月思索片刻接道, “王氏因在宫中行巫蛊之术而获罪, 梁王不会不知道,他以鬼神傩戏祭奠王氏, 势必更令阿耶震怒。到了那个时候,直接将他处死都是他活该,何必留下这样大的把柄。” 起码对李清月来说,太子李忠和王皇后同样,都是已站在阿娘对立面的政敌,和李素筠李贤的情况不同,绝无被拉拢到身边来做事的可能。 既然能逮住这样一个把柄,直接将人置于死地就好,还免得在将来给自己留下后患。 李忠应该不会想不到会出现这样的打击。 所以自污也不是把自己往死路上污,这是起码的标准。 段宝元闻言动了动眉头,“公主从何处听说的他祭奠王皇后?他在举行此祭礼的时候所说的只是祭奠母亲而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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