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言之,苦头陀是汝阳王颇为倚重的一位高手。但他却隐瞒下如此大的秘密,意欲何为?又为何要在她面前展露? 似有一团错综复杂绕在一起的线难以解开,方思阮盯着他漆黑的眼,那双眼像一潭幽深的古井水毫无波澜。 是敌是友? 电光火石间闪过一个念头,她蓦然回道:“不错!我与你们汝阳王府势不两立,要打要杀随你。” 苦头陀呵呵冷笑两声又问:“你还认识成昆?” 虽是疑问,却是肯定的语气。 方思阮这时没有立刻回答了,踌躇犹豫间听他又道,“你不但认识他,还受他指使潜入峨眉。你压根不是什么方评的女儿,方评的女儿早就被杀了,你冒充顶替了她的身份。这么多年来灭绝师太都被你们甩得团团转。哈哈哈!我说的是与不是?” 苦头陀步步紧逼,说到最后厉声质问,誓要问出个答案。 方思阮眸光微动,想不到他已调查得这么清楚,成昆为他汝阳王府卖命,若他也一样,必不会特意寻上她。“身在曹营心在汉。”这一句话倏然在脑海里浮现,她决定赌上一把,眼里有盈盈泪光闪烁:“不错。” 苦头陀闻言浑身震动,忍不住后退了一步,语气软了下来:“你可是受他胁迫?” 她垂下头,握紧了手中的清商剑,语气萧索:“受不受他胁迫有何要紧,左右是已经做了。” 听这话却有郁郁寡欢,黯然自嘲之意。 苦头陀望着她静了片刻,满腹心事却不知从何处说起,他心中已有分晓:“......我与你父亲相识,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 方思阮心扑通扑通跳,不知他口中的“父亲”指的是谁。 是阳顶天?还是他把她错当成其他人? 她微蹙着眉,忍不住问:“你认识我的爹爹!我的爹爹是谁?我从小就没有见过我的爹娘。” 苦头陀眼眶微热:“你只须知道你的父亲是顶天立地的英豪便足够了。” 苦头陀原名范遥,是明教的光明右使,当年他无意教主之位,索性易容四处云游,一方面寻访教主阳顶天的下落,一方面是厌烦了教中众人为了争夺教主之位而尔虞我诈。 一日,他在大都的闹市之中看到了成昆。那些年里江湖之上有人犯下数桩大案,杀人者总在墙上留下“杀人者混元霹雳手成昆也”。他隐隐觉得此事与教主失踪有关,于是偷偷跟在成昆身后,一跟之下才知他暗地里投在汝阳王麾下,正密谋着剿灭明教。 他忍不住大吃一惊,想成昆与教主夫人是师兄妹,又是金毛狮王的师父,与明教也算颇有渊源,不料竟狠毒如斯。 眼见明教即将有灭教之灾,他哪还坐的住!当下染了头发,又用火烧毁了自己的脸,扮作个哑巴投奔花刺子模国。后又经花刺子模国进献给了汝阳王,混入了王府之中。可当时成昆已不再王府之内。范遥一直有心私下调查成昆下落,结果也只查出成昆当年身边本来养着个女童,再后来这个女童就不知所踪了。待问清女童年龄,掐指一算,正与教主夫人腹中胎儿大致碰得拢。 多年寻找未果,他心中已有计较,恐怕教主与教主夫人已是不在人世了...... 他大恸,有心寻到这个孩子下落,多年来未果。直到那天在书房内看到方思阮,霎时呆住,那模样分明与教主夫人极为相像。 范遥感慨:“你与你的父母长得很像。” 他思前想后仍未将其父母身份袒露,她在峨眉生活那么多年,受灭绝师太熏陶,定当对明教中人恨之入骨,恐怕一时间还无法接受自己的身份。 方思阮猜他是明教中人,一颗提起的心稍稍放下。 范遥问:“成昆胁迫你入峨眉做什么?” 方思阮没有全盘托出,只说:“他让我潜伏在峨眉派里探听消息传递给他。” 范遥思索片刻:“我护送你去个地方,我有个旧友隐居在那,他手中有一番势力能护你不再受成昆胁迫。” 方思阮缓缓摇头:“我手上还有事未了……” 范遥了然,却满腹疑问:“……江湖中人都称明教为邪教,你为何还要帮他们?” 方思阮回道:“都是为了抗元,大义当前,何必分得那么清楚。” 范遥闻言,眼睛微微一亮。 …… 门再此被推开,王保保眼露笑意望去,果不其然方思阮面色淡淡地走进来,眉眼间萦绕着一股忧愁,二人默默无语,对视半晌,她偏过了脸,轻声道:“你刚才说的……” 说到此她咬唇顿住,再也说不下去。 王保保倏然站起来,信步走去,视线黏在她避闪的美眸上,笑意渐深:“我早说过……”见到她赛雪的面容上露出羞恼之色,他及时住口。 方思阮蓦然抬头盯着他,认真道:“你要我做什么?” “我要……”王保保顿住,正色,牵住她垂落在身侧的双手置于自己胸前,在她不解的目光中缓缓开口道,“我要你嫁给我。” 他喜欢的,他定会得到。 方思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疯了,她如是想着。她本以为她先前的拒绝让他失了脸面,他会寻这个机会报复回来,羞辱她一番,却没有想到他会提这个要求。 她错愕:“我是汉人。” 他毫不在意地回道:“那又如何?” 王保保撩过她蓬松垂落的额发置于耳后,微凉的手指似有若无地拂过她耳垂,一触即离,他放下手,沉声道:“相信我。我会让你光明正大地做我王妃。” 方思阮定定地望进他眼里。 日长似岁,他在度日如年的煎熬中等着她的回答,不知过了多久,或许仅仅只有几秒钟,王保保看到她微启朱唇,吐出一个“好”字。 紧皱的眉豁然散开,王保保拥她入怀,胸口振荡起伏,发出舒朗的笑声,喃喃唤她:“阮妹,阮妹,我就知道……” 他就知道她终会属于他。 方思阮靠在他胸前,听着他怦怦作响的心跳声,无言以对,只余一阵茫然,半晌,堵在嗓子里话终于说的出口了:“你要怎么做?” 王保保终于得偿所愿,并不在意她此刻的扫兴,松手:“我再写上一封信,让他们再派人送给我父王……”他凑近她耳边窃窃私语几句。 一个时辰后,周子旺手下亲自将信送至汝阳王手上,且附上了十颗人头,血淋淋的,似刚割下不久,圆目瞪视,乱发蓬面,正是王骧与他手下的几个同伙。 汝阳王看罢信,一一扫过那几颗脑袋,片刻后,原本板着面孔扯出个淡淡的笑:“贼首周子旺已被诛,你等既然亲自杀了贼首弃暗投明,便容你们改过自新。来人,传令下去,退兵!” “你信中究竟写了什么?” 方思阮可不会觉得汝阳王会真的相信周子旺伏诛,王骧先前可前去送过信,元军不可能不认识他,那他顺水推舟放了他们是因为什么? 王保保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周子旺一众不成气候,根本不必放在眼里,经此一战,足以消减他们的锐气。孛罗帖木儿不自量力,竟被那方国珍捉去。呵!他刚被调至江浙行省左丞就出了这么大个丑,真是他答失八都鲁的好儿子。” 汝阳王与答失八都鲁素来不和。汝阳王是探马赤军户出身,靠得是实打实的军功,才坐到现在这个位置,而答失八都鲁却是蒙古贵族出身,仅凭这身份官位就凌然于汝阳王之上。双方皆隐隐看不惯对方。 她听他言语中尽是轻蔑之意,知晓这是恰巧遇上他们党派之争,汝阳王赶着去落井下石。 王保保贴到她的耳边温言道:“不提这些扫兴的事了。到了前面驿站,我便让苦大师带一支队伍护送你回大都。我要随我父王去一趟浙江行省,等我回来就让我父王为我们主持昏礼。” 他带着她共骑一马,遥遥跟在汝阳王的兵马之后。 马蹄潇潇,卷起尘土,前方的范遥回过头来,方思阮与他不着痕迹地对视了一眼。
第16章 光明顶(16) 未时中,到达临江路驿站,汝阳王下令全军整备休息。 王保保驭马慢悠悠地落在后面,一路上与军队拉开了四五里的距离。两侧青山如影而逝,分别在即,他心中愈发难舍,这是他从未体会过的滋味。从前每次跟随父王驰骋沙场,只有建功立业的豪情万丈,哪试过此刻这般心境。温柔乡,英雄冢,莫过如此。头挨过去,轻触怀里人的乌黑云鬓,他盯着她近乎雪白透明的耳畔浮出一抹粉丝,不由贪恋她此刻的美态。 天地茫茫,秋风寂寂,世间仿佛只有二人。 方思阮忽听他在她耳边叹息一声,良久之后开口道,“阮妹,非我不信你。只是你身手尽得灭绝师太真传,在我府中来去自如。你是我王府未来的女主人,总不好叫一群草莽时刻跟在你身边。” 他说完后便陷入了沉默。 方思阮回道:“我知道我此刻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我。” 她没有说些宽慰他的话,也无用。何况她确实另有打算,不会就此嫁与他。 王保保犹豫再三,终究从怀里掏出了个纸包,递给她。 方思阮微微怔住。 他道:“这是十香软筋散,服用过后就会内力尽失,但对身体无碍。只消服用解药,就能恢复如初......” 他语带未尽之意,没有说完方思阮却已知晓他的意思。他这次倒是长了心眼,不再全然相信她的话。为防止她逃婚,想叫她服了这十香软筋散,散去一身内力,倒时候汝阳王府内高手云集,她武功全失,定然逃不出去。吃就吃了,她又不是没有吃过。之前乌旺阿普也曾喂给过她这药。 思及此,方思阮没有犹豫,接过纸包,打开,仰头服下纸包里的粉末。十香软筋散无色无味,遇水即溶。她服下片刻后就感到四肢绵软无力,内力消散全无,身体再不复从前那般轻盈敏捷。 王保保松了口气,他知她心思向来缜密,他又是使了手段才让她嫁给自己,未免意外,总要多防一层。他见她面色平静,一声不吭就服下了十香软筋散,心里莫名有些发虚,恐寒了她的心。但此刻她在乖顺地倚在自己怀中,这是从未有过的体会。怀里娇躯柔软相依,心中一时柔肠百转。 眼瞧着距离驿站越来越近,王保保突然握住方思阮的手道:“阮妹,你拉好缰绳。”说完便“吁”的一声勒马停下,扶住她的腰,待她坐稳,自己从马背上翻下。 方思阮惊讶:“你......” 王保保摸了一把马脖子,顺势拉住缰绳,说:“还有一里路,我牵你过去。” 方思阮如有所触,望着不远处的铁甲,轻声道:“你手下的兵卒看得到这里。” “那又如何?”他轻笑一声,复而低语:“予你牵一辈子的马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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