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东西是活的,它有眼睛,能看见人,它看见林久站在这里,于是找了过来。 “白、白起的鬼魂,”系统吓得不轻,哆哆嗦嗦的说,“他来找你了。” 他不知道林久和白起之前达成了什么隐秘的盟约,但是隐约猜得到白起之所以下跪向嬴政献上那把剑,原因就是林久。 那么嬴政是不是也知道是林久,在他接过那把剑的时候,脑子里会不会想到女君的脸? 草木的香气隐而又现,墨字上流转着幻觉一般的金光。林久镇定的把书页翻到《大司命》那一页。 有声音响起,分不清是什么人,也分不清是几个人,仿佛是无数个男女老少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哀婉的吟唱着, “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壹阴兮壹阳,众莫知兮余所为。” 整个九州密密麻麻的人啊,谁长寿谁又夭亡全部由我来决定。在阴阳的轮转之中,凡人不能探知我的所作所为。 铁浮图眼睛里的光熄灭了。 那个男人,就在这样哀婉的吟唱声中,从雾气中走出来。 他看起来和其余秦国的贵族一样,穿深红色的礼服,冠带整齐,身上佩戴的玉器众多,看起来并不是那种落魄不起眼的小贵族。 但偏偏他身上有一种矛盾的气质,像是孤傲,又像是孤独,让人觉得他不该像那些贵族一样处在人群包围之中,而只适合像这样单独站立在僻静处。 似乎被人孤立,又似乎以一己之力孤立所有人。 他倾身向林久行礼,那种奇异的气息在这一礼之中消融掉了,又仿佛只是个普通的男人了。 “他,他……”系统说。 林久说,“他是白起。” 她放开手中的书,衣服和书都变成细碎的光点消弭在半空中。转眼她已经换上青红两色的长裙,两手扯住裙摆,以优美而又绝不符合这个时代的姿态,还了一礼。 系统慢慢张大了嘴巴。 白起。 他知道这个名字,武安君,白起。 在这个时代还有谁能不知道这个名字吗,武安君白起,能够承担起“武安”这两个字的重量——武能安天下。 这封号的重点似乎是说他半生征战无有败绩,而比不败更闻名于世的是这个人的杀心。 系统还记得之前听过一句话,记不清是谁说的了,大意是武将这个职业,归根结底就是用来杀人的,杀万人是名将,杀十万人就是绝世的名将。 而白起的战绩是杀百万人。 战国两百余年,死人共两百万,白起一个人手上沾的血独占五成。 无论往前还是再往后,再也找不到一个能超越、甚至仅仅是能比肩这个战绩的武将。 系统意识到之前那并不是错觉,在这个男人还活着的时候,他确实应该是隐约地被人孤立了。 杀了这么多人的人,他被称之为人屠、杀神,最重武威的秦人或许也不敢靠近这同属于秦的武安君。 然而,系统竟然在他身上闻到了一阵香气。 这场祭祀上充斥着血腥气和香料燃烧的气味,厚重而沉凝,如同咸阳宫中重重低垂的帷幕。 方才那一阵夜风吹过,就像一只手轻柔地挽起帷幕,重新流动起来的空气中夹杂着一种渺远而微苦的香气。 叫人想起屈原的行吟,洞庭波兮木叶下。 林久靠近他的时候,系统更鲜明地闻到了那股香气,不是他的幻觉,武安君白起身上真的有一股香气。 系统恍惚了,“你闻见了没,白起身上好像有香气啊!”而且是这种和白起这个名字毫不沾边的香气。 林久说,“因为是白起,所以才有香气吧。” 她细致地向系统解释这句话,“他这个人杀人太多,秦国公卿以为不祥,所以要时常熏香吧,以掩盖身上不洁净的血腥气。” 久而久之,身上也就沾染了去不掉的香气。 “可是,”系统还是没忍住问,“你怎么会知道今天这些事情……他们最终想要的是白起,而不是嬴成蟜?” 事先准备好了三个成就,又兑换了【屈原】,如此完备的准备。 应该是猜的吧,只能是猜测了,可是如果猜错了…… 果不其然,林久说,“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这一切都过于巧合。偏偏嬴成蟜与武安君相似,偏偏登上了武安君当年的铁浮图。” “偏偏这个世界,存在神鬼灵异因素。” 系统沉默半晌,憋出来一句,“如果不行……” 如果猜错了,如果失败了…… 他听见林久说,“为什么会不行?一路走来,我岂不是一直在赢。” 祭祀大典,告一段落。 她又一次大获全胜。 —— 嬴政在林久身边写东西,边写边思考,刻刀有时候落下,有时候又长时间的停顿。 今天他没有穿戴之前那身厚重的冠冕,而是穿了一身单薄的黑衣,形制简单,不像是礼服那样层层叠叠裹在他身上。 系统看了一眼嬴政的后颈。 他今天的装束轻缓,所以勉强能从衣领里看见一点苍白的后颈,细小的淤斑均匀排布着,一直隐没到被衣服盖住看不见的地方。 就仿佛有针顺着他的脊骨一路扎下去,又拔出来,留下这些骇人的瘀斑。 确实是有什么东西曾深深扎入他的脊骨,一直深入到脊髓的深度,但不是针而是细长的铜丝。 那是从铁甲的躯干深处蔓延出来的神经触手,以这种简单粗暴到令人瞠目结舌的手段,达成与人体的神经接驳,最终得到以精神驱动铁甲的结果。 这次祭典上众目睽睽之下嬴成蟜一败涂地,嬴政踩着他的头颅得到无限风光。但其实剥开那层表象嬴政赢得远没有那样轻松。 昨天嬴政从祭典上回来时神色自若,脸上却苍白没有血色。 但他一直都是个有点苍白的小孩,是以也没人在意今夜秦王的脸色是不是比平时更惨淡了一点。 嬴政也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他撑着那身沉重的冕服,一直走到雍都行宫的深处,走进秦王应当下榻的寝宫。 他转身叫侍从都退下,语速不紧不慢,甚至还有心思问了问华阳夫人今日的饮食,一连串冗长的对话又耽误了不少时间。 终于侍从都退下了,寝宫中变得静悄悄的,林久走到嬴政身边歪着头看他,嬴政也安静地看回来。 然后他猛地抓住林久的手,几乎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林久身上。 到这时他的喘息才变得痛苦起来,抓住林久的手脱力地松开了,指尖无力地掠过青红两色的衣裾,最后堪堪抓住一点裙角。 他整个人都脱力地跪坐在地上,眼角抽动,脸孔因为痛苦而扭曲。 抖着手解开层层叠叠的衣、袍、带、裳,最后他身上只剩下之前从铁甲胎宫中脱离出来时,那件单薄的黑色丝衣。 一点点轻微的血腥气飘起来,嬴政低着头,后颈上暴露出来的伤口还没有凝成青紫的瘀斑,而是泛红而肿起,正缓慢渗出成滴的血珠。 神经接驳带来的幻痛如同火焰一般烧灼着他的神经末梢,血珠从他脊骨上连成一排的针孔中渗出来,又顺着脊骨滑落,最后变成干枯的血迹。 仿佛那条脊骨上长出来血红色的鳞。 但他在笑,断断续续的笑,最后变成狂笑,他像个疯子一样一个人独自狂笑。 然后他突然对林久说,“你吃什么呢?你不吃血食,还是说我猎取的血食还不够多,不够珍贵,因此你总是兴致缺缺,不屑于取食。韩国太小了,你想吃楚国吗?还是郑国?” 就这样自顾自的发问。 林久没有回答,嬴政似乎也不需要她回答了。 他自顾自的取出了一张地图,把郑国的位置圈起来,对林久说,“我会把它献给你。” 你就是我,你最想要的就是我最想要的东西。 他以此画圈,挨个把那些诸侯国一个一个圈起来。 最后他在整张地图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圈,吝啬的不放过任何一个边角,“我会把它们都献给你。” 秦取天下的计划,就这样儿戏一般的诞生了。 —— 楚国乃是南方的大国,幅员辽阔,国力强盛,即便与秦国相接壤,尽管隐隐约约也看出来秦国的狼子野心,可楚国也一向自认是一块硬骨头。 楚王熊负刍,现年二十六岁,继位不久,心里并没有危机感。 卡在秦国东进之路咽喉上的乃是七国之中最小最虚弱的韩国,秦国若要灭韩国,楚国必定发兵救援,而韩国不灭,则楚国固若金汤。 逍遥自在的日子且有得过呢,熊负刍是这样想的。 直到有一天,他睡了一觉,半夜忽然被人叫醒了,他的大将军披甲带剑,在他床前一揖到底,“秦破韩,新郑已陷,韩亡矣!” 熊负刍猛然从床上跳了起来。 而这个时候,嬴政已经坐在韩王的宫中了。 他在沉思。 他刚从铁傀儡中脱离出来,身上只穿着轻薄的黑色丝衣,赤着脚,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姿容端丽,神色沉凝。 宫室之中空空荡荡,地上的血痕还没有凝固,重重帷幕之外闪过铁傀儡狰狞如同鬼神的影子。 系统如梦似幻地说,“这就完了?这算是……几个小时速通新郑?” 林久说,“没有数。” 系统于是也开始沉思。 这一战之中没有出现任何精妙绝伦的战术和计谋,嬴政一路势如破竹一是因为韩国积弱,另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李斯。 李斯训练出来的那些囚犯,没有被用来祭祀大典上,被嬴政废物利用拉到了战场上。 这帮人当然比不上正经的甲士,仅有的可取之处就是数量足够多,于是嬴政也没有像使用正常甲士一样使用他们。 他完全把这帮人当成了一种一次性用品。 登上铁浮图之后,这些铁傀儡就算能忍受住那种剧烈的疼痛不死,也往往会陷入狂乱和崩溃之中。 他们会疯狂的破坏整个战场,直到力尽而亡。 到了那种时候,城墙也往往只剩下短短一截残垣了。 这场以时辰计量的速通新郑之战无疑是奇迹,而完整经历了这一场奇迹的人只有嬴政。 每一战他都亲自上阵,脊骨上的瘀斑来不及结痂就再度被铜丝刺穿,但他脸上只有冷静、冷漠,便如同此时一样。 系统在悄悄看嬴政的脸。 真是奇怪,这一年如此年幼,仅仅十三岁的稚龄,可在他脸上竟然找不出丝毫圆润和稚嫩的痕迹。 但那张脸真是好看,轮廓清晰,五官分明,是只能用端丽来形容的一张脸,一笔一划都像是比着尺子量出来的。 稍有一丝轻浮的气度就压不住这样端丽的长相,但嬴政身上就是连一丝的轻浮气度都没有,他就只是端庄、端正地坐着,坐在韩国的王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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