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姿态,算是保护,还是占有? 混淆,分不清。 不知道为什么,系统忽然想起林久与刘彻初见的那一天,她和刘邦一起乘坐刘彻的马车返回未央宫,他提醒林久医治刘彻额头上的伤口。 那时刘彻与神女和高皇帝同处,小心翼翼地只在马车上占据一块很小的地方。林久抬手抚摸他的额头,而他的眼神像是一头蜷缩起来的小动物。 日影移动,将欲西坠,昏红的天光照进清凉殿,将刘彻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头舒展身躯的猛兽。 有那么一瞬间,系统觉得恍惚,镜花水月一般,眼前的世界都变得不真实。 原来已经过去了那么长时间,他想。 长到足以使皇帝,从蜷缩起来的幼崽,长成咆哮朝野的猛兽。 系统的警惕在这时拉到了满值,他犹豫了一下,左思右想,还是决定提醒林久。 然而在他开口之前,林久说,“我饿了。” ……有点不合时宜,但系统还是很想问一句,这是你应该饿的时候吗? 可是林久一直说一直说,“我饿了我饿了我饿了我饿了……” 一直说。 声音里不带情绪的起伏,没有停顿,也分辨不出语气,神经质的,不停重复着,饿。 系统彻底闭嘴了。 他方才只觉得刘彻不对劲,而现在他觉得林久也不是很对劲。 这么长时间里系统学到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不要试图猜测非正常人的心思,这是加载了思维模型也没办法填平的……物种上的差距。 在林久和刘彻进入这种状态时,他最好的选择的保持沉默。 当两个神经病决战紫禁之巅,正常人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沉默围观了。 刘彻用冰块擦干净脸上和手上的血,然后他也不离开,而是重新回到林久身边,鞋底在地上踩出一种湿漉漉的声音。 血流得太凶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神女身边积起了薄薄一层。 刘彻尽力克制着,可是他眼睛里还是不可抑制地浮现出惊悚的神色。 他——在林久身边坐下来,衣摆散开,浸在血泊里。 这时,林久开口说话,发出声音。 她说,“我饿了。” 还是那三个字,这次她只说了一遍。 刘彻愣住了。 不像是听见了小女孩声音说出的三个字,而像是听见了天塌地陷,山崩海枯——这样惊世骇俗的消息方能配得上他那一瞬间的表情。 ——他那一瞬间的表情,让系统觉得,就算他现在扑过来咬林久一口,那也不能说是激情伤人,而只能算是正当防卫。 但最终,他什么也没做,他安安静静地在林久身边坐下来,从血泊里捡起他先前掉落的那根笔,继续伏案画他的河图洛书。 林久对此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说了饿,可她什么也不入口,不吃,也不喝。 血一直流。 使人疑心人的形体里怎么能藏住这么多的血,流了这么多的血,那具人的形体也不见干瘪。 最后刘彻不得不遣散所有在清凉殿周边的宫人,因为神女的血已经从清凉殿往外蔓延,甜丝丝的香气浓重得像是要使人窒息。 他一个人,单独和神女待在一起。 一座笼罩在甜香气里的,流血的宫殿。 刘彻没有试图向她呈送任何食物。 他没有丝毫要离开的意思,拖着沾血的衣裾一直伏案书写。 从前林久说他是大学生的年纪,他现在的模样,真的就像是个考试前夕通宵复习的大学生。 这种诡异的气氛持续彻夜,天色彻底黑透,更漏声低,鸡鸣声起。 鸡鸣之后,就是第二天。 是,约定的时间。 几乎是在第一声鸡鸣响起的同时,有人推开宫殿的大门,叩首以求觐见。 第二个祭品来了。 是窦婴,好像又不是窦婴,他行礼时,说出自己的名字,自称,“季婴。” 抛名弃姓。 在这个时代,人们相信这种人会被祖先厌恶,死后魂灵不能入宗族的坟地,从此成为孤魂野鬼,身后惨淡。 “这是窦婴吗?”系统有点诧异。 确然是窦婴不错,可这一次见到他,和之前哪一次都不一样。 窦太皇太后死前,窦婴是宽袍缓带的贵公子。窦太皇太后死后,窦婴是孤注一掷的狂徒。 而现在他孤身走上清凉殿,踏进一地血泊里,脚步也丝毫不犹豫。 他变得更瘦了,头发也全白了,腰背却不见丝毫佝偻,走动时整个人绷得很紧,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弓。 他跪下来,双膝浸没在这一地血水里。 凶气和戾气纠缠在他身上,唯独不见贵气。 然后,他抬起脸。 系统几乎惊呼出声。 他脸上……全是伤! 伤口甚至还是新鲜的,在他抬头时,血肉翕动,挤出大股浓腥的血,像河水流过沟壑一样流过他的脸。 “他脸上,难道是刘彻划的吗?”系统想质疑想疑问,可他说不出话。 林久的思维模型告诉他,不是。 刘彻不会做这种事,他性情刻毒却并不狭隘,既然放了窦婴一条生路,就不会做这种没意义的事情。 那样的伤口,只会,也只能是他自己划的。 彻底地毁掉自己的脸,彻底毁掉“窦婴”这个身份。 “就只是为了你随口说出来的一句不朽?”系统大为震撼。 他想象窦婴来此之前的模样,在牢狱之中,胡须斑白的老人孤坐彻夜,在天明之际拔剑而起。 剑锋内向,在自己脸上留下纵横交割鲜血淋漓的伤口。 “当年豫让漆身吞碳,也不过就是如此的孤勇了吧,值得吗,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他甚至不知道林久所说的不朽究竟是什么含义,见了一地的血也不惊煌。 真的就是,看到一根茅草,就抓碎指甲也不放手。 这应该叫做孤勇,还是疯狂? 完全,没有办法理解。 可是好像又有迹可循,他得到的可是神女的青睐,那是神女的承诺,神女亲口说的不朽! 朝堂上翻云覆雨易,神女口中的不朽,贵为王侯,穷尽此生,也再难得其二了! 划破脸颊算什么,漆身吞碳又算什么,就算是被砍断双腿,魏其侯窦婴,他爬也要爬到神女脚下。 他就是这种人,这个时代永远不缺乏这种人。 系统脑子一抽,突然问了一句,“那这算是一种特产吗?” 长久的沉默,一片死寂。 过了一会儿,林久轻声说,“算。” 怎么不算呢,在这个长满香草的时代,有些人入史,有些人凋零。 —— 说给田蚡的那些话,又对着窦婴重复了一遍:去南方,找到甘蔗,带到神女面前。 窦婴一直保持沉默,林久说完了,他就点头,叩首。 然后他站起来,他该走了,却忽然开口问林久,“神女在上,我欲问卜,此去山高路远,我将死在路上吗?” 系统又愣住了。 不是为了这句话 而是这句话之后的—— 他几乎立刻就意识到,窦婴问的其实是他自己脸上那些伤口。 这个时代缺乏必要的医疗条件,此去山高路远,脸上那些狰狞的伤口一旦感染恶化,极可能要了他的命。 从伤口的新鲜程度上来看,一定是窦婴觐见之前在脸上新划的不错,或许他真的在牢房里枯坐整夜,按剑在膝。 可是没有迟疑,他想的不是要不要划破自己的脸,而是应当在上什么时候划破自己的脸,才能活下来。 死生小事耳,只是要去看一看,那个不朽。 系统恍然觉得自己触摸到了这个时代的气质,在窦婴的身上。 他听见林久说,“汝此去,布帆无恙。” 窦婴走了,带着神女的祝祷,开山涉水,乃去求索不朽。 系统很久没有说话。 他觉得有点缓不过来,心里很压抑,受到了极大的情绪冲击。 然后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等等。” “窦婴和田蚡是一样的处境,像他们这种身份特殊的人,出长安城应该是会避人耳目的吧,刘彻也不会允许他们还活着这件事被人发现的吧?”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系统慢慢地说。 “为了降低风险,刘彻会安排人把窦婴和田蚡一起送出长安城?” 林久没说话。 系统沉默了一会儿,咽了一口唾沫,“昨晚田蚡有没有出未央宫?” 林久还是没有说话。 系统霎时鬼哭狼嚎起来,“那窦婴此去岂不是正撞上田蚡?” “这不得赶紧想个办法去围观故人相会现场啊?!!!”
第66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你想看吗?”林久问系统。 系统点头如捣蒜, 但又有点担心,“你没问题吧?” “我没有问题啊。”林久说。 说这话时,她手腕上的伤口还没有愈合, 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溅开细小的涟漪。 转瞬之间, 如同一场电影,忽然在系统眼前拉开大幕。 是窦婴,低着头, 走在未央宫不见尽头的宫墙之下, 脚步匆匆。 这是【白泽】的视角,观天视地, 林久分享给了他。 他很想看故人相会现场, 怎么去形容这种感觉呢,在这个世界过了这么多年,如今再看窦婴与田蚡,就像是看到了熟悉的人那样,对他们的人生会多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参与感。 可现在他没办法集中注意力, 满脑子想着的是方才那一瞥,林久小臂上那个滴血的伤口。 皮肉浸泡在血水里, 有一种微微翕张开的错觉。 系统无意识咬紧了牙齿,一种令人战栗的余韵像蚂蚁一样攀爬在他脊背上……总觉得那是无数只长在血肉里的细小眼睛。 看到的所有东西, 都如梦似幻。 窦婴在……埋头走路。 他转过一道宫墙, 衣袂在风中飞扬,与另一道飞扬的衣袂纠缠在一起。 是一个女人, 同样行色匆匆, 低着头,作女官装扮。 她看见了窦婴, 窦婴也看见了她,可是两个人都不说话也不抬头,不约而同地忽视了对方的存在。 而更远的地方,田蚡立在风中。 再转过一道宫墙,两边相会,窦婴停了脚步,田蚡似有所觉,回头一望。 那女人上前一步,叫道,“弟弟。” 她抬起头,露出一张上了年纪但仍然看得出妩媚的面容,晃眼之间,仿佛天子降临。 那是与当今天子相似的一张面容,来人正是当今天子生母,太后王娡。 田蚡往后退了一步,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王娡停住脚步,语速很快地说,“我打点了阿弟的行装,备了好马,你有天子手令,出了长安之后,哪个驿站都能换马,此去重山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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