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不下去了,因为田蚡抬起头看向她。 在那样的注视下,王娡抬袖遮住眼睛,衣袖上飞快泅出点点湿润的痕迹。 那是麻布制成的衣袖,与丝绸和锦缎不能相比,绝非是汉宫太后应当穿的衣裳。 这样的衣服,王娡穿过很多年。 进宫之前,进宫之前,景帝生前,景帝身后。 那时她侍奉在窦太皇太后身前,以谦和与简朴著称,穿在身上的少有绫罗绸缎,更没有鲜衣华服。 身为太后,却低调隐忍得像个单薄的剪影。 后来窦太皇太后殡天,她成为帝国事实上最尊贵的女人,不必再向任何人低头,不必在任何人面前伪装。 粗服换作锦衣,从此王太后行走之间,流光溢彩。 而今在未央宫中,她又脱下华服,换上了从前朴素的衣裳,像寻常人家的妇人那样,为自己的兄弟送行。 “阿姐别哭。”田蚡说,“我此去为求不朽,阿姐当为我高兴才是!” 说这话时他语气坚毅目光也坚毅,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王娡就真的放下衣袖,也不再流眼泪,红着眼圈微笑着,“我也不多叮嘱你,这些事情,陛下总比我安排得更周详。” 说到“陛下”两个字时,她语气有一瞬间的飘忽。 一时静寂,风也平息。 系统在林久耳边,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他视线扫过田蚡扫过王娡又扫过窦婴,忽然开口说, “当时王娡哭着对刘彻说,那是你舅舅,那时候。” 系统又叹气,边叹边继续说,“我知道刘彻什么都没说,我还记得,他好像也没有什么动容。可是他脸上没有动容,他心里也真的没有一点动容吗?” 林久没有回答,他问出这个问题,似乎也并不是为了林久的回答,自顾自又说下去,“看看窦婴,要割碎自己的脸,才能离开未央宫。而田蚡毫发无损,还能站在这里与王娡道别。” “这难道还不算是优容吗。” 刘彻一直坐在林久身边,静悄悄的,没有什么声息,仿佛对外界发生的这场送别毫不知情。 窦婴在这时,往前走了一步。 田蚡警觉地望向他,眼神警惕。 起初,他似乎没有认出这人的身份,神色间有被打扰的不满,还带一点茫然。 窦婴继续往前走,边走边抬起头。 他脸上,纵横交错,遍布巨大伤口,将那张脸切割得支离破碎。 田蚡慢慢瞪大眼睛,他认出了眼前这个人是谁,不是从五官面目,而是更深刻的一些东西。 和他针锋相对了那么多年的一种东西! 窦婴稳定地往前走,越过王娡,与田蚡擦肩而过。 他面前是一处窄门,连接着一条狭窄的宫巷。 未央宫是一座古老的宫殿,历经数年与数位皇帝,其中不缺乏阴谋诡计,更不缺乏阴谋诡计衍生出的秘道。 这处窄门,是皇帝为两个见不得光的人,敞开的一条生路。 两个! “老匹夫……”田蚡喃喃地,近乎呻吟一般低声自语。 难以形容他此时的表情,晴天霹雳尚还差点火候,非要说的话,就是被人蘸上鸡蛋液再裹满面包糠,然后丢进热油锅里,炸了个外焦里嫩。 窦婴冷笑一声,昂然道,“何方犬吠,聒噪!” 田蚡……田蚡看起来要晕厥过去了,咬牙切齿地叫道,“老王八,阴魂不散!” 王娡一脸惊慌地扑上前给田蚡顺气。 窦婴连个眼神都没给田蚡,仿佛不屑一顾。此时他已经走到了门边,一手放在门上,是个将要推门的动作。 忽然一转头,向王娡问道,“准备了几匹马?” 王娡愣了一下,下意识回道,“一匹。” 田蚡大口喘着气,脸色白里透红,红里发黑,黑得透紫。 窦婴矜持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慢慢地推开门,忽然发足狂奔! 足音回荡在长长的巷道中,空空的,如同无所凭依。 田蚡颤颤巍巍地抬起一只手,整个人不堪重负的往后倒去。 王娡顾不得再管窦婴,手脚并用地扶着田蚡,眼泪如雨一般纷纷落下,“阿弟,阿弟,你何苦与他置气!” 田蚡忽然又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一把推开王娡,大喊道,“老王八,那是我的马!” 他追在窦婴身后,也跑进了狭窄的深巷。 足音一前一后跑远了,此后又传来马蹄声,渐行渐远,最后也消失不见。 王娡怔怔地站着,良久,等所有声音都停歇以后,抬袖擦了擦满脸的泪,转过身,挺直脊背,姿态端然地往回走。 眼泪消失了,她身上的悲戚便也似乎随之消失了。 “这是刘彻唯一的舅舅吧。”系统又叹了一口气。 到最后刘彻也没有过来。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赦免了田蚡。可在这一生最后一次相见的机会面前,他没有来见田蚡,更也没有来见王娡。 林久没有说话。 宫殿里的血流淌了很多、很多天。 几乎要填满环绕了清凉殿的河渠。 卫青班师回朝的那一天,万里无云。 他骑在马上,只身进长安,走到城墙下的时候他抬头往上看。 就只在那一瞬间,巍峨的城池映照在他眼睛里。
第67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帝国晨曦, 天光从至高处滤下来,因为过于清透而显出一种冷冽的质感。 卫青仰头见长安。 当然不可能是孤身一人,战争从来不是一人的游戏, 此时他身后是千军万马,铁甲冰河, 可当他骑在马上抬起头,今日长安城前便仿佛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影。 所有人都看着他,数不清的视线在此时聚集在他身上, 就仿佛这座城池为他张开了双眼。 看他沉默寡言, 看他载誉归来,看他衣着朴素, 却披挂着高皇帝立国百年以来, 大汉对匈奴的第一场胜绩。 荣光至此,刘彻身为皇帝,都换下沾血的衣裳,站在城墙上摆出迎接的姿态。 低沉的摩擦声中,城门慢慢打开。 天地肃然无声, 卫青手握缰绳,打马入长安城。 刘彻忽然转身, 匆匆走下城楼,风吹动他的冠带冕服, 红黑两色的衣裾猎猎翻飞, 如同簇拥在他身侧的一片海。 站在他身后的礼官茫然了一瞬,旋即目瞪口呆。 没人质疑皇帝的举措, 没人认为皇帝会在这样的场合乱来, 都以为是事先商定的一环,但礼官知道根本不是, 皇帝此时应该乖乖站在城墙上等全部军队慢慢走进长安城,可他偏偏就从城墙上走下去了! 刘彻还在往下走,越走越快仿佛迫不及待,最后那几级台阶他简直是跳下去的,迎着卫青策马而来的身影,他的神色在变动,就像流动在冰面下的河水,一些情绪在他端庄肃穆的神情之下涌动。 卫青也看见了他,他弯下腰,在马背上躬身行礼。 刘彻向他伸出手。 卫青愣了一下,然后他也伸出手。 毫厘之差,在一人一马插肩而过的同时,他们的手交握在一起,手指同时发力,手背上青筋炸起。 卫青借力翻身从马背上跳下来,双膝在刘彻面前下跪。 “陛下。”他说。 这是今日他说的第一句话,嗓音低而沙哑。 可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他的声音,于无声处听惊雷,四面静寂无声,他的话便如有惊雷之声,震颤四方。 刘彻的表情彻底变了。 端庄肃穆的神色如同冰面一样四分五裂,水流从冰下奔涌而出,一泻万丈,刘彻纵声狂笑,笑声响遏行云。 他仍然抓着卫青的手,用力之大简直像色中饿鬼抓住了绝世美人的手,野心和杀心毫无掩饰地在他脸上铺展开,他没有上阵也不曾杀敌,高踞在长安城的锦绣堆中,却流露出磨牙吮血的凶狠。 所有人都跪下了,礼官立在刘彻身后左右顾盼,所见却只有下跪的身躯和低垂的头颅。此时此刻他是最格格不入的人,于是他也只好惨青着脸色下跪。 刘彻大声说,“仲卿,随我入宫!” 礼官呻吟一般说,“恐不合礼仪……” 他的声音淹没在刘彻的笑声中,他拉着卫青的手走向未央宫的方向,不屑于稍微掩饰自己的志得意满。 卫青默默低下头,借这个动作咽下了喉咙里涌上来的一口血。 “所以,刘彻这么狂妄的作态,其实是为了掩饰卫青的虚弱?”系统觉得自己好像看懂了。 至于卫青为什么虚弱,这简直是废话,虚弱简直太正常了好吗,或者说,仅仅只是虚弱的话,那简直正常到反而显得不正常了。 “他身体里现在还塞着一个神的灵魂吧?刘彻就这么靠近他,你不管的吗?你确定现在这个,”系统犹豫了一下,没想出用什么形容词比较好,于是干脆略过,“如果回来的这个不是卫青,刘彻就很危险,你知道的吧?” “不完全是。”林久说。 “什么?”系统没听懂她这句话。 但林久没有再解释下去的意图。 系统就,怎么说呢,忽然有些出神吧。 他透过白泽的视野,看着卫青和刘彻紧握在一起的双手,想起史书上那些记载。 从什么时候开始,把那些原本对他来说什么都不算的文字,看进了眼里,记在了心里呢? 对他来说这真是很特殊的一次任务了,他想,很多年之后他还会记得这次任务中的细节,奇怪的宿主名字叫林久,史书上的字迹,一个伟大的王朝,和年轻人的手。 所谓汉武一朝的伟业,在一开始,只是两个年轻人交握的双手。 刘彻和卫青没有多余的交谈,直接把卫青带到了清凉殿前。 血水从宫殿四角缓慢地流淌出来,清凉殿四周的河渠都被染成了红色。 这一幕显得恐怖又诡异,但卫青没有流露出什么情绪,刘彻放开了他的手,他们又对视了一眼,他向刘彻行礼,然后就独自往宫殿的方向走。 香气包围在他周身,微微的甜,微微的腥,和刘彻身上的气味相似,只是要更浓郁。 刘彻身上的那种香气,就像是长久地浸泡在一种有香味的液体中,浸入血肉深处,那样的气味。 下意识地,卫青摸了一下自己的手腕。 系统极其缓慢地叹了一口气,低声说,“有时候我无法理解你的选择,你是否知道自己正在走向深渊。” 卫青踏进清凉殿。 林久张开眼睛。 她眼前场景变了,从古老巍峨的宫殿变成浩瀚无际的草原,深绿色的草地,绿得叫人毛骨悚然。 “你赌输了,回来的这东西并不是卫青。”系统一字一顿地说,“神、降、临。” 林久没有动。 茫茫的草原上,连一丝都没有,天和地覆压下来,像是要把人碾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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