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很亮堂,简直不像地底,反而很像八十年代的医院大厅。大厅周围散落着各种医疗器械,仿佛有什么人在匆匆逃跑时顺便做了一轮破坏。房间中央有一个干瘪的巨型水袋,黏糊糊的黄色液体混合着血液流得到处都是。佩斯利就躺在房间的边缘。 杰森走近她,首先试探对方的鼻息——很微弱,但起码没死。佩斯利半阖着眼睛,似乎在注视着虚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红头罩尝试了一下简单的急救,但没什么用,反而让她的呼吸更微弱了。 “好,没关系,我背着个人也能出去,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完全是我自作自受,都是我自找的……”红头罩正骂骂咧咧地把佩斯利抱起来,突然顿了一下。 随后,他又把佩斯利放平,揉了揉头发,开始思考这一路上维卡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 “……不是吧?那家伙还说我想得远……” 他看着佩斯利,手指碰了碰她冰冷的脸颊,然后深呼吸,试探着说道:“保尔·柯察金说过,不要在你的生活里留下痛苦的回忆。” 下一刻,佩斯利睁大眼睛,猛地大口抽气。她蜷缩着身子爬起来,颤抖着抬起头,眼底还残留着往昔的幻影。有那么一瞬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但她迅速冷静了下来。她跪坐在地上环顾四周,维卡和那个不停叫嚷的婴儿已经消失了,仿佛转瞬即逝的梦境。 “……你还好吗?”红头罩不自觉地放轻声音。 “不好。”佩斯利弯下腰杆,把脸埋进手心,小声骂脏话,“……非常不好。” “维卡去哪儿了?” “走了。”佩斯利的声音闷闷的。有什么凉凉的东西在她胸口晃荡,她从领子里拿出来看,是一个保存完好的汽水瓶盖*,以及一枚亮闪闪的红星勋章。 佩斯利把这两个小物件攥在手里,尖锐的轮廓戳得手心生疼。她疲倦地闭上眼睛:“那句话不太对。” “什么?” “不要在你的生活里留下痛苦的回忆。”佩斯利颓废地倒了下去,头发落在一滩脏兮兮的水中,“——痛苦的回忆比快乐的回忆更难忘记。” 红头罩坐在她身边,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的确是这样,阿什瓦塔。” “我叫佩斯利。” “哦……那阿什瓦塔是你的代号?” “……只是个蠢名字罢了。”佩斯利看向红头罩,“我又不是你,代号对我来说没有意义。” 红头罩用古怪的眼神看着她:“你之前说话也是这么阴阳怪气吗?” “对不起,我心情不太好。”佩斯利感觉自己的眼珠子隐隐作痛,大概是之前泡在羊水里被伤到了,现在看什么都感觉蒙着一层白雾。 “……你之前就知道,那句话是用来唤醒我的吗?” “我三分钟前想到的。主要是维卡说漏嘴了,她一开始说这是‘锚点’,后面又变成了‘钥匙’……所以她从一开始就打算离开了?” “……”佩斯利不太愿意去思考这个问题,“那个船长,还活着吗?” “我杀了。”红头罩表情平淡,“他一直在往枪口上撞,就好像……迫不及待地想被我杀死一样。”随后,他迟疑地问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佩斯利慢慢坐起身:“如果你听到我的回答,一定会很不高兴。” “切,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了。”红头罩冷笑,“‘你最好别知道’——是不是这句话?” “呃、不是。我只想说,其实我也什么都不知道,只有一点不成气候的猜想——唯二能给出答案的人一个被你杀了,还有一个跑到了我们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哦。”红头罩把自己刻薄的表情收了回去。 “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佩斯利轻轻揉眼睛,“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看看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什么都不懂的白痴活了下来。” “我可不想一直做白痴。”红头罩站起身,顺便把佩斯利拉了起来,把她身上那些黏糊糊的东西拍下去,“该走了——看来你的心情真的很糟糕。” “怎么说?” “看看你这幅自暴自弃的样子,你不是有洁癖吗?” “你看出来我有洁癖?” “早看出来了。”红头罩咧着嘴笑,这让他看上去更加接近一个年轻张扬的男孩,“又不是只有你会玩儿心理学那一套——我还知道你对枪械很熟悉,握枪姿势受过专业的训练,所以不是坐办公室的那种人,反倒更像个警察。你对未成年人有一种特殊的责任感,所以你非常关注我的年龄——顺带一提我真的成年了。” 佩斯利十分捧场地鼓掌:“非常好,先生,你看透我了。” “还没完呢。”红头罩继续说道,“你现在其实不想离开这里,所以一直在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好拖延时间——但我们真的该走了。” “……”佩斯利低着头没有否认。她回过身,看向空空荡荡的房间,被划破的人造子宫落在地上,像个被踩烂的橘子。她摇了摇头:“抱歉,我想看看维卡还会不会回来……现在可以走了。” “我是杰森。”红头罩突然伸出手,“我不是警察——虽然你肯定知道了。我的代号是红头罩,目前正在干和警察截然相反的工作。你可以说我是个反派,很经典的那一种。” 佩斯利握住他的手:“幸会,杰森。你的新造型比上次那个头盔好看多了。” “……那是我的战术头盔,里面可以放炸药!为了实用性完全可以放弃美观!……我总有一天要用那个头盔把蝙蝠侠炸翻。” “如果你成功了,请务必告诉我。” “如果维卡回来了,你也得告诉我。”杰森与佩斯利对视,“我还有一半大种姓之刃留在她那儿呢……而且我欠她一句谢谢。” 佩斯利笑着眨眨眼睛。红头罩立刻甩开了她的手:“别用那种欣慰的眼神看着我!” ————— 佩斯利站在公寓门口,突然感到恍如隔世。 谜团尚未解开,新的线索也已经出现。但佩斯利现在不想思考。她浑身酸痛,脑子发胀,眼睛里控制不住地渗出生理性泪水。她现在唯一想做的只有休息。 但等她打开门,看见公寓内部,就意识到自己暂时还休息不了。 佩斯利努力回忆了一下,昨晚的雨的确很大,但也在正常范围内,称不上严重。而自己的家里现在却仿佛龙卷风过境,本来就不多的家具东倒西歪,全都不在原本的位置上,沙发则直接裂成了两半,仿佛有个巨人在这间小房子里打了个滚。阳台门的整面玻璃碎得彻彻底底,窗帘被扯下来撕烂,地板上全是雨水,还留着一大滩被某种液体腐蚀过的痕迹。 佩斯利静悄悄地走进去。玻璃的碎片落在外面,说明门是从里面被打碎的。此刻她的心里没有租房押金,也没有对那个未知闯入者的警惕。她在客厅中央转了一圈,看到角落里被压碎的水族缸,除了废墟,里面空空如也。 “罗西南多?”佩斯利大声呼喊,“罗西?你在哪儿?” 空荡荡的房间里,没有东西回应她。 佩斯利快步走进卧室,这里除了床铺有点移位,没有什么被破坏的痕迹。佩斯利立刻趴到地上看向床底,一抹白光躲在床下,那双茫然的红眼睛无助地转过来。 佩斯利终于松了口气。她朝着床底下伸出手:“罗西,你受伤了吗?好姑娘,到我这儿来,好吗?” 鳄鱼听到闻到熟悉的气味,慢吞吞地爬了出来,温顺地钻进佩斯利的臂弯。佩斯利抱住她,轻轻抚摸罗西南多的小鳞片:“对不起,我来晚了……对不起。” 罗西南多体贴地蹭了蹭受惊的主人,她细长的吻碰到一片温热的液体。 佩斯利把头埋进鳄鱼脑袋下面。她躺在地板上,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或许是因为眼睛太痛了。 随后,罗西南多消失了,干燥的芦苇淹没了她,柔软的黑土地出现在身下。佩斯利擦去泪水,看见苍白的尸体和自己一起躲在芦苇丛中。它的眼睛被挖走,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眼眶与佩斯利对视。 佩斯利似乎很久都没有回到自己的记忆宫殿了。她从芦苇中坐起身,这个没有边际的荒原和往常一样,除了书和书架,就只剩下数不清的尸体。 ……不,有一点不同。 一个巨大的,黑色的书架矗立在空地中,和周围环境的气氛格格不入,像是在田园风格的油画中央泼了一道墨水。佩斯利困惑地看着那个书架。这里是她储存记忆的地方,根本不可能会出现让她感到陌生的东西。 这时,一个鬼鬼祟祟的小影子落在佩斯利的余光中。 渡鸦站在一块石头上,心虚地缩着脖子:“佩斯利!你回来了。” 佩斯利敷衍地看了它一眼,视线又回到了诡异的书架上:“堂吉诃德,我的公寓是怎么回事?” “……是罗西南多!是她干的!坏鳄鱼!” 佩斯利不得不再分给它一点关注:“你确定?” 堂吉诃德把自己缩成一团毛茸茸的小球,开始顾左右而言他:“这个嘛……别!别靠近书架!” 佩斯利没有搭理它,慢慢走了过去。这是个差不多十英尺高的书架,前后双面,上下六层,散发着一股陈旧书页的气息。书架侧边钉着一张泛黄的便签,上面用漂亮的花体字写着一串俄文:“подарок”。“礼物”。 “别被骗了,佩斯利!”渡鸦焦急地大叫,“这不是那个假人送的!这是用来让你放松警惕的!” “……我知道。”佩斯利把便签摘下来,那张纸立刻化作一捧草籽从指缝中落了下去。 “那么,这是谁送的?” 堂吉诃德又不说话了,它闷闷不乐地用翅膀裹住自己:“无视它吧,佩斯利。反正这里只是个存放尸体的仓库,你就把它当成另一具没用的尸体,好不好?” 佩斯利看着渡鸦:“能随意进出我的记忆宫殿,这是你的同类送给我的?它的目的是什么?” 渡鸦气恼地晃动脑袋,不愿回答她的问题:“唉……佩斯利,自从你遇见那个假人之后,你就总是不愿意听我的话。” “我以前也不怎么听你的话。”佩斯利一脸冷漠。她绕到侧边,看见一排排厚重老旧的书脊紧挨在一起。这些书封有的是木质的,有的是皮质的,还有铁壳做的。佩斯利甚至看到头顶上有本书的封面是发黄的柔软皮革,大概是人皮。这些书脊上都没有字,少有的几本写了文字的她也看不懂。佩斯利盯着那本人皮书,想伸手拿下来,却犹豫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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