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认得我就行,”贾琰望着她,回忆道,“我记得第一次见你时,你才这么高,”他笑比划了一下,“你见了我只福礼,并不说话,我们第一次有了冲突,是因为我撞见了你为二哥哥哭,落花你哭,流水你也哭,燕子飞了你都要哭,我还笑话过你是爱哭鬼,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遇到这么大的事,你竟然不哭了。” 林黛玉恍惚笑道:“三哥哥曾写了个话本,我看了,”她蹙了蹙眉想了想,笑念,“是我误信了他誓盟深,到头来,镜花水月全虚妄,说什么······生生世世无抛漾,哪知道半路里,咳咳咳”还未说完便咳起来。 “别说了,姑娘!”紫鹃听的掉下泪来,这段时间姑娘没哭,她倒是哭个不停,恨不得所有的罪都能替她受了。 林黛玉不念了,她笑了笑,感慨道:“人大了,什么都变了,往事······俱散······我心里倒觉得松快,不想哭了,这一遭······好歹是到了头了。” 贾琰没有接她的话,仍然自顾自的道:“我笑话了你,觉得不好意思,送给了你一方砚台,不是送,应该是物归原主,那是有名的苴却砚,存墨不腐,珍贵非常,然而更珍贵的,是一位父亲的拳拳爱女之心。” “福寿荣嘉,敏丽弥坚。林姑娘可否做到了?做到了哪一点?” 林黛玉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面上显出凄绝悲戚之色。 紫鹃将黛玉搂紧了些,泣道:“三爷何必再说这戳人心窝的话?但凡有一点法子,姑娘何至于这样?”死了不甘心,可是活着,眼睁睁的瞧着璧人成双吗? 从外面走进来一个小小的身影,是暖树,见黛玉发抖,她先抱了一床被子裹在她身上,又跑到桌子旁倒水喂给黛玉。 贾琰看见黛玉这般反应,倒是松了口气,有伤心总比没反应强,他从桌子上把自己拎的那个长形盒子托到手上,道:“这里面是你父亲母亲的牌位,林家祠堂在地动时毁掉了,牌位自然也没了,这是我在京城另找人做的,林姑娘,太医说你心有死结,可什么事能大的过父母?” “你是林家唯一的骨血,你若去了,这个世界不会再有人记得他们,他们的牌位无人安置,他们的坟前无人祭奠,东风散无根,清明生孤鬼,林姑娘,你可忍心?” 林黛玉悲戚之色更甚,嘴唇哆嗦,总算有一丝动容。 贾琰将暖树推到黛玉前面,抬手指了她一下:“谁的人生都不是顺遂的,她才六岁,她的父亲得罪了一个衙役的弟弟,被人活活打死了,她的母亲在地动时为了救她也死了,并且她母亲的尸首是我埋的,我都不记得埋在了哪里。她得了天花,和她一同得天花的人只剩了她一个,林姑娘,你如此喜欢她,见了她一面就坚决的把她带回来,恐怕不单是可怜她吧。” 林黛玉伸出一只手,暖树就乖巧的上前拉住了她。 林黛玉的心仿佛被锦被上的纹路勾住了,一圈一圈的缠住,绕不开躲不过离不了,她拼命的挣扎的,可惜没有生路,她摸了摸小姑娘的头,问:“你叫什么?” 小姑娘来了后一直沉默不语,可这次,她却很快开了口。 “时维阳春,幸得相逢,卿犹勾萌之始发,蕴无穷而新造化。愿此后虽寒风而难摧,纵朔雪而不凋。屹立冬夏,经久幸福。” 小姑娘清苦人家出身,没有读过书也不识字,可她却将这段话一字不落的记了下来,她抬头看向黛玉,认真道:“姑娘,我叫暖树,这是你给起的名字。” 林黛玉猛然将她抱在怀里,豆大的眼泪一颗一颗又掉下来。 紫鹃忙给她顺背,林黛玉大喜大悲,又结连好多天不曾好好进食,倒是不会吐,而且,这一哭,闷在心底的郁气也散开了些,也不咳不喘了,就是虚弱无力,没哭了一会儿便要沉沉睡去。 紫鹃赶忙端了一碗白粥,想让她在清醒的时候吃点东西,林黛玉摇了摇头,紫鹃叹气,看了看天色,示意贾琰离开。 如果有时间,贾琰也不想这么快的谈这件事,可好不容易激起林黛玉的脾气性子,让她再一睡,他真怕她又睡回去了。 于是他清咳了一声,林黛玉硬撑着眼皮看他,勉力问道:“三哥哥,你还有什么事就一起说了吧。” 贾琰抿了下嘴,小心措辞:“林姑娘,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他顿了顿,还是认真的看向她,“明年清明的时候,我再陪你一起去祭拜你父亲母亲吧。” 紫鹃听到这句话,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张开的嘴半天没合上。 这,这这这这是什么意思? 林黛玉倒是没多惊讶,她甚至在贾琰说出口的那一刻就轻笑了笑,她将头倚在弦丝雕牙的床横上,微微侧着脸看向他,笑道:“如果我有力气,我是要把你当成登徒子来打的。” 贾琰不语。 林黛玉垂眸,她用细指划拉着帐子上的穗子,想起贾母带着刘姥姥来这里那回,贾母说她这潇湘馆都是绿色的便重了影儿,但知她喜青色,便让凤姐将那软烟罗拿出来,松绿色的做了帐子,银红的“霞影纱”糊了窗屉,远远的看去,像烟雾一样。 “是外祖母的意思?”林黛玉将手放下,脸色似哭似笑,似喜似悲。 “有老太太的意思,也有我的意思。” “三哥哥,”林黛玉沉默了半晌,不知想了些什么,她的眼神飘渺,“你不必如此。” 紫鹃侧着脸,给暖树使了个眼色,暖树没看懂,只疑惑的看着她,紫鹃挫败,小心的拎了暖树的衣领,蹑手蹑脚的将她扯了出去,走到门口的时候,紫鹃先把门合上,后来又开开,最后又合上,也没合全,留了过人的一道宽度。 看到这一幕,贾琰突然觉得这一天的沉重心情放松了下来,刚刚坐在这里,他一直在想,他为什么会答应老太太,他确信自己并没有对林黛玉有恋人方面的好感,但要仅仅是怜悯,好像也不是。但现在他又觉得,原因并不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总归是他做出了承诺,那么重要的就是结果。 他在椅子上调整了一下坐姿,脊背不再端的那么直,微微靠在了后面的椅背上,略有郑重。 “我不是一个会拿自己亲事做儿戏的人。我是答应了老太太,但最终做决定的还是我自己。” 林黛玉这下真的惊讶了,她到底是个未出阁的闺秀,有着本能的羞涩,即使不喜欢他,听到他这样说,苍白的脸颊上晕了一染红霞,她将头扭过去,不知道怎么回应。 贾琰道:“我不会要求你如何,这桩亲事,亦非你所愿,所以成亲后,你还是你,我还是我,你愿意释怀也好,不愿意释怀也罢,人生很长,我们还有大把的时间来做下一个决定。” “但我希望你释怀,过去的情谊再好,也已经过去,无论是作为表亲,还是夫妻,我都希望你幸福,希望你还是那个,会为了一只燕子筑巢,会为了它飞回来而欣喜雀跃的姑娘。” 林黛玉品度着他的意思,心头颤动。 贾琰不觉得这话如何,但林黛玉却是从未听到过如此直白的话,她一直都知道这个三哥哥是个随性的人,但却不知道他可以随性到如此地步。 这些话,坦诚而真心,他如此想,便如此说,他觉得自然而然,本应如此,可林黛玉却知道,这些话有多么的惊世骇俗,她觉得内心温暖的同时,竟然还升起了一丝对他的羡慕。 她忍不住问:“你,是为何?” 贾琰看向她,眼光中有着沉沉黑影,他道:“我亦飘零久。” 这话说的奇怪,他父母双全,兄弟姐妹四全,虽是庶子,也是荣国府子孙,功名在身,仕途顺利,怎么看都不应该发出这样的感慨,但林黛玉却在一瞬后,轻轻的点头“嗯”了一声,什么也没问。 黄昏时分,暮光透过银红的纱窗,投下斑驳的竹影,将两个人的身影笼罩其中,明明如此静谧,却让人觉得耳边轰鸣,似乎万物都有了声音,花开的声音,雪落的声音,高山屹立的声音,甚至是时光追着春风的声音,让一切都变得既模糊又清晰。 贾琰叫了她一声:“林姑娘。” 林黛玉不再言语。 贾琰站起来,他的身量修长,如松如柏,脸上的轮廓也愈加分明,墨色衣服上盘着的白鹇随着他的起身飞摆,显出一种内敛的力量,他望向林黛玉,神情专注而认真,声音平缓而坚定: “三千世路何纷纷,卿尚未字我未婚。唯愿茅檐青山下,烹茶听雪共朝昏。” “我只是想,我们可以互相依靠,彼此都不会太过冷清而显得孤单,喻不论顺逆,荣辱与共,有家可归矣。” “我这么说,你能接受吗?” 林黛玉仍然不语,她只是伸手将帐子放下来,双手抱膝,将脸埋在双腿上,一动不动。 片刻后贾琰走出屋外。 紫鹃将小丫头们都赶的远远的,只自己站在门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见他出来,欲言又止。 贾琰道:“重新端碗白粥,给你们姑娘送进去吧。”
第41章 泪已还斩断前尘 贾琰从黛玉那出来,回到了自己的屋子便开始翻箱倒柜的收拾东西。 磐月见他把整个屋子都翻的乱七八糟的,实在忍不住了,她问道:“三爷,您要找什么?” “找钱。”贾琰走到桌子旁边倒了杯水,“我记得我前年从江南回来的金子银子还剩了一点,放哪儿了我怎么不记得了。还有我梧州的俸禄呢?” 磐月龇牙,她小心的绕过地上的各种东西,走到窗台的博古架前,她手伸到架子下面下面,不知摸到了什么,只听“咔”的一声,架子的边抹处竟然朝下崩开了一个面板,一个十寸长宽的四方盒子从里面掉了出来。 磐月托了那个四方盒子,递给贾琰:“在这里,当初还是你亲自用刀削空了里面设了这么个巧处,也是你亲自放进去的,你还跟我们炫耀过,这都忘了?至于梧州的俸禄,你也没给我们收着,这就真不知道在哪了,许是你用了吧。” 贾琰将盒子打开,见里面放着二十个金锞,还有一张一千两的银票,还有一些散碎银子,加上他刚刚从别的地方找出来的银子,加起来也就两千两多一点。 他以手扶额,有些不敢置信,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这么穷。 开始时候是读书科举,他没时间也没功夫挣钱,再者年龄小,容易被人辖制,后来出去游历,倒是给自己攒了一点,不过迎春那一进一折的,他还要还官行的钱,也没剩下多少,之后去梧州做官,那里大灾,底下人有孝敬的,他全搁在梧州百姓身上了,往常他自己还真没注意自己有多少钱,一个人也无所谓,现在还得另想想办法。 府上出的钱就另盖园子好了,黛玉的聘礼府上也会出一部分,但那部分最后肯定是要被抄走的,他自己赚的,倒是可以毫无负担的转移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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