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安低头扫着地,尽量降低自身的存在感。 他擅长融入一切环境,从来不会引起别人过多主意。 两个侍女就在他不远处说话,却无人注意他不是这个院子里的人。 不多时,天色晚了,一个年轻男子从门里走了出来,神色从容不迫,但眉目间隐有忧色,脚步沉静,老成得不符合他这个年岁。 这是接替公孙景的新同知,管财政的,应该忙得脚不沾地才对。 廖安心里一转,把这人和淇水边清田的那个官员对上了号。 他听见这个同知和鹿鸣的侍女说他累积的公务还没有完成,必须得去处理一下,等忙完了再过来看看。 “兰公子慢走。” 年轻的兰公子走后,珍珠进内室给鹿鸣擦了擦汗,呆了一会儿,便向厨房的方向去了。 琥珀正擦拭着书架,忽然眼前一花,一阵天旋地转,晕乎乎地软倒在地上。 廖安放完迷烟,等候片刻,从挪开的瓦片间跳到横梁上,无声无息地落到地上。 这也太容易了,鹿家这纸一样的防护,防君子不防小人,根本不费劲就潜进来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这是请君入瓮,但是他动手之前非常确定,这屋里没别人了,就鹿鸣和一个侍女。 现在侍女躺了,鹿鸣还能蹦起来反杀他不成? 他可是顶尖的杀…… 欸?! 一支淬了毒的红羽箭从床榻的方向射出,直冲廖安而来。 他旋身躲避,一猫腰滚到桌子底下。 “咔嚓”一声轻响,廖安紧急抬起脚,避过一个兽夹之后,没有躲过另一个,脚面一痛,两排利齿用一种能把狼腿夹断的力道,死死地嵌进他的血肉里。 门外冲进一座小山似的壮汉,呼喝着抡起铁棒,狠狠砸在桌子上。 廖安迅速窜出桌底,千钧一发之间,又一支红羽箭迎面而来。 这时候他要是还不知道自己中埋伏了,他就是个傻子! 廖安飞身逃窜,快出了一道残影,在黑暗的空间急闪腾挪,奔向窗户的方向。 一根根纤细的铁丝如琴弦般错落地分布在他逃亡的路上,仿佛是突然出现的,又仿佛等候了他很久,锋利地横拉斜切,一个不慎,就能切断他的脖子,把他的脑袋割下来。 廖安躲过了第二支毒箭,矮身去拆那个捕兽夹,他屏住了呼吸,缩小存在感,几乎与书架的阴影融为一体。 大块头茫然地呆立在原地,左顾右盼。 廖安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灯就亮了起来。 他本能地丢出飞蝗石,灭掉那盏灯,但同时,也暴露了他的方位。 廖安扒着书架借力,灵活地逃到房梁上,第三支箭就擦着他的头,钉在架子上。 大块头紧随其上,铁棒舞得虎虎生风,杀气腾腾地扫射过来。 廖安只能忙于躲避,一旦正面交手,耽搁哪怕一个呼吸的时间,就足够少女瞄准他出箭了。 他自己就是用暗器和毒药的,自然不愿领教毒箭的厉害。 黑暗的环境里,谁也看不清谁,本来对廖安有利,但他脚上受了新伤,血腥味就是一种指引,破了他的隐藏之术,怎么躲都会被发现和锁定。 临近月中,月亮早早地挂上枝头,柔和的光芒如水如银,模糊地照亮那满地捕兽夹和悬空的琴弦。 纵横交错,丝丝缕缕,全是冰冷的杀机。 “外面全是弓弩手,除非你有翅膀,否则怕是飞不出去的。” 少女的语气镇定又磊落,带着漫不经心的自信,松弛有度,谈笑风生,好像从尸山血海杀出来又解甲归田的大将军,根本没有把廖安这虾米放在眼里。 如今后悔也晚了,廖安只能飞快躲避铁石的追杀,在众多陷阱里急促翻跃,还要注意那一支接一支的冷箭。 少女的手又快又稳,好像根本没受过伤似的,夺命连环箭嗖嗖破空,在月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寒芒,犹如判官在生死簿上的铁画银钩。 箭箭逼人,招招致命。 廖安也来了火气,咬牙扔出飞镖,阻碍了铁石剧烈的攻击。 小山晃晃悠悠地倒下,发出巨大的声响。 他捏着飞镖,下意识想射向那弓箭手,脑海里却闪过凌乱的句子。 “多亏了小鹿知州……” “鹿将军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绀州可怎么办?” “杀了她,赏金千两,还你自由!” 廖安要是想杀她,早就可以杀了,何必等到现在? 他改为用飞蝗石,瞬息之间打中少女的手腕。 拉弓的手一时不稳,箭矢脱手而出。 廖安趁机掠身而上,掏出匕首与少女战在一处。 受伤的弓箭手被近了身,立刻弃弓拔刀,以长兵器的优势随手压制他的匕首,不过顷刻间就过了十几招,丝毫不落下风。 这着实出乎廖安的意料。他以为她只擅长弓箭,未曾想近战也游刃有余,要不是中毒影响了她的气力与状态,兴许会更强势果决。 廖安不是冲着杀人来的,下手略有顾忌,更狠辣的暗器没有使出来,只一心想着劫持她逃之夭夭。 也许是察觉到了他的意图,亦或许是她病中失力,一个晃神间踉跄了下,被廖安用巧劲寸拳打了手腕,再也握不住刀,眼睁睁看它坠落。 廖安的匕首得以横在少女脖颈前。 “别动,放我离开,我不杀你。” “好大的口气。” 就这么刹那之间,少女凛冽外放的气势转为内敛,极为冷漠地睨了他一眼,明明并不高大,却仿佛立于泰山之巅,睥睨众生。 “你是一个刺客,难不成你要让我相信一个刺客的话?” 廖安简直要怀疑自己的眼睛,那天淇水边美若天仙、清丽脱俗的姑娘是这位吧? 真的是这位吧? 怎么感觉除了长得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地方一样呢? “你只能选择相信我。”廖安作势一狠心,匕首的刀刃就擦着少女的脖子,留下一抹血痕。 “哼。”她神色更冷,幽暗的眸子仿佛能吸收月光,隽美清亮的凤眼轻轻微一挑,阴鸷凌厉,不可逼视。 廖安明明是掌握主动权的杀手,此刻却心中一惊,无端开始打鼓。 “让弓弩手退下。”廖安沉声逼迫。 “倘若我说不呢?我这个人,向来最讨厌被刺客威胁。”她面无表情道。 廖安无奈道:“我不过是一个刺客,贱命一条,死就死了。你贵为知州,真的甘愿死在我手里吗?咱们既能同生,何必共死呢?” 她冷静地抿唇,十分不情不愿的样子,僵持了好一会,才朗声道:“弓弩手,退下!” 廖安很小心地挟持着她,绕过满地的陷阱。 少女垂眸扫了一眼她的侍女和护卫,廖安还好心地解释了一下:“放心,一时半会死不了的。” 弓弩手们退到了院子外面,但仍蓄势待发,虎视眈眈。 “给我一匹马,我们出城,不许任何人追击。到了城外无人的地方,我就放你走。” 廖安真心实意地许诺道,深感职业生涯画下了惨淡的败笔,不免有点懊恼。 他如愿得到了一匹骏马,挟持着伤患,风驰电掣地逃出了城。 半路上他就觉得不对,他的人质安静着不说话,体温异常,神情恍惚,直直地闭上眼晕倒下来,吓得廖安赶紧拿开匕首。 “你可别骗我,我不吃苦肉计这一套……”廖安色厉内荏,偷偷试了试人质的脉搏,在心里骂了一万句。 骂天骂地,骂雇主骂人质骂自己,骂这糟烂的人生。 少女捂着胸口,蹙起眉头,好像在忍痛,一开口就泄了强撑的气力,虚弱道:“还没出城吗?” “……还没。”廖安也不知道他们怎么还聊起来了,刚才在鹿家不还打生打死吗? 但知州周身的气质忽而柔和了许多,懒洋洋的不想动弹,像一只枕着老鼠睡觉的猫,好像没什么危险,但又让人看了心里发毛。 “还有多远?” “快了。” “你那个飞镖还挺准的,不过毒药的剂量比较小。你自己知道吗?”她慢悠悠地靠在廖安身上,完全把这个刺客当枕头用了。 廖安按捺住浑身汗毛直竖的诡异感觉,拼命赶路,还得敷衍她:“你发现了?” “所以你确实手下留情了?”美貌的少女莞尔一笑,睁开眼睛,眼里波光潋滟,像月光下开满了桃李,略有一点轻佻戏谑地玩笑道,“为什么呢?你该不会喜欢我吧?” 廖安毛骨悚然,差点吓得从马上摔下去。 好恐怖!这位小鹿知州,也太恐怖了吧! “开个玩笑嘛,瞧你吓的。”她乐了,“你今晚又是来做什么的?于心不忍来送解药,还是遵照命令来补刀?” “……何必寻根究底?”廖安面子上挂不住。 “那就是来送解药的了。想不到你藏头露尾的,居然还是个良心未泯的人。”她轻笑,“崔冶知道你反水吗?背叛他你会被处死吗?” 廖安:“……” 他的冷汗刷地冒出来了。
第33章 棺材里的活人 廖安凶巴巴道:“你是人质,你的命在我手上,说话的时候不斟酌一下吗?” “你又不会杀我,我怕什么?”刘彻理直气壮道,“反倒是你自己,进退维谷,焉有活路?” “杀了你,我便有活路了。” “别傻了,杀了我,你更得死。”刘彻毫不客气地揭穿道,“我死了,绀州大乱,崔冶难不成还会留着你?他又不是我,还能不杀人灭口?” “……你早知道我会来?”廖安不解。 “不算难猜。” 廖安谨慎地拿着知州的令牌出了城,在守城士兵欲言又止的眼神里,刘彻若无其事地抬手,阻止他们跟踪追击。 离开城池六七里地,廖安控着马停了下来。 “终于想通了?”刘彻饶有兴趣地问,“别跟崔冶混了,死路一条。” “你怎么知道是崔家?” “你不懂政治。”刘彻怡然自得地笑笑,“有人刺杀我,绀州所有世家都有嫌疑。崔家,只不过是嫌疑最大的那一个。我随便诈了一句,你就认了。” 廖安更懊恼了,他下了马,等了一会,刘彻只安然地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怎么不下来?”廖安头上冒出问号。 “病着呢,头晕眼花,四肢无力,懒得动。” “你不会指望我扶你下马吧?”廖安不可置信。 “不然呢?”刘彻反问,“大半夜的你把我偷出城,丢在半路吹冷风,人家可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受着伤,还生着病呢,我这么可怜,都是拜你所赐,但凡有点良心,你怎么忍心坐视不理?” “谁手无缚鸡之力?你?”廖安快气笑了。那满地的陷阱,擦着他脑袋的毒箭,寒光四射的刀刃,都还没过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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