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首金缕衣,真的是我写的。反倒我这份卷子,根本不是我的,诗不是我的,墨迹也不是我的,不知道是谁做的假,笔迹模仿得再像,也不是我的!”裴飞光义正词严。 “这不就是胡搅蛮缠吗?”崔冶摇头,“两份卷子知州都看过了,你以为如何?” “不着急,我们慢慢来。”鹿鸣气定神闲,“崔英才,把你卷子上的诗和策论,现在默写给我。” 笔墨纸砚和桌子都摆在崔英才面前,他额头的汗珠一滴滴滚落,握笔的手都在颤抖。 “你可是我们科举的第一个状元,惊才绝艳,诗文写得这么好,你怕什么?”鹿鸣笑道,“都是你自己写的东西,只是默一下而已,你不会做不到吧?” 崔英才的手哆嗦了一下,笔尖坠下一滴墨汁,污染了纸张。 “哎呀,卷面污了呢。就当是草稿了,还不给我们崔公子换张新纸?”鹿鸣抑扬顿挫道。 崔冶面沉如水,有点挂不住。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李世民不赞同。 【这心态还考什么试?】刘彻道,【没这金刚钻就别揽这瓷器活。崔家是没人了吗?非得推这种货色。】 【第二个钱宝玉。】嬴政指桑骂槐。 【旁支亲戚孩子再多,到底不是自家的。钱宝玉那种纨绔,他爹气得要死,不也照样得为他前程奔波吗?】刘彻老神在在,【要不是为了钱宝玉,那死胖子才不会听小鹿调遣去做卧底,探崔家的口风。】 【可怜天下父母心呀。】李世民感叹,【不过没真材实料的人,还是不要来玷污科举了,白白抢占名额。】 等崔英才终于写完了他的卷子,鹿鸣都吃完一碟点心了。 她喝了口奶茶,擦擦手,走下去,站到崔英才旁边,神色微妙,拿起卷子,吹了吹墨汁。 “这么华丽工整的策论,背了很久吧?你也不容易,诗也要背别人的,策论还要背别人的,好不容易记住了,一默错十几个字……这可不是状元该有的水平哦。” 她把崔英才默写的卷子传给众人观看,转向崔冶。 崔冶黯然低头道:“下官教子无方,不想这畜生竟干出这等没脸面的事,让知州大人笑话了。” “他考试那天的卷子可是漂亮极了,一点失误错漏都没有。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呢?崔通判可否为我解惑?”她问。 【马上要弃车保帅了吧?】李世民猜测。 【推出个替死鬼呗。】刘彻随意道,【主考官是他,副考官又不止一个。】 “想来是有人徇私枉法,上下其手,拿我儿做桥,曲意逢迎……”崔冶把自己摘出来,深恶痛绝状,“这等小人当道,败坏我崔家声名,必须要彻查到底,交由知州处置。还请知州明鉴……” “急什么?这边还有几十份卷子呢,咱们一份份来检查核对。” 鹿鸣的公审,从上午持续到下午,看热闹的老百姓换了一波又一波,州署还给学子和官员们提供了午饭热汤。 像崔英才那样能完整背出卷子的居然是少数,有些人连背个策论都磕磕巴巴,好像跟自己的答案完全不熟。 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 有的比较好笑,慢性子慢得跟蜗牛似的,一个字写半天,一笔一划跟0.5倍速似的,只要写错了一个笔画,就换一张纸从头再来,结果写了一天差点都没写完。 “长得有点像姜三娘。”鹿鸣琢磨着,“他也太慢了吧?以后等他写个文书不得从天亮写到天黑?我看看他叫什么,姜图……我记住你了。” “那货又是谁?字写得还不如我呢!也好意思用代笔调包试卷?” “还有这个!这个连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天呐!作弊也没这样做的吧?还世家子弟呢!我呸!什么烂泥巴也来丢人现眼!” 兰殊带着人,很小心地把院墙外糊上两层白纸,将那些重要的卷子贴在上面,一份不知真假的原卷,一份今天现考的。 糊名誊抄本是为了更公平,防止考官认出字迹而徇私,但誊抄的工作也是人在做,只要有人的地方照样就能动手脚。 鹿青梧病了许久,州署上下都是崔冶的人脉,墙头草望风而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都不想当这个出头鸟。 可是鹿鸣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跳了出来,笑吟吟地看着他们,锐意进取,意气风发,于是人心又浮动起来。 人人都想自保,人人也都想要前程。 科举舞弊的事闹出了轩然大波,不仅落榜的学子们义愤填膺,围观的百姓也指指点点,人言啧啧。 鹿鸣让兰殊彻查此事,越过了本该管司法的推官,也越过了因为儿子参与其中而不得不袖手旁观的崔冶。 “足足有十五份卷子和原本的不符。简直是个笑话!崔冶,崔大人,你总不会打算告诉我,你身为主考官,在你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情,你全然不知吧?” 鹿鸣站在崔冶面前,不急不躁地质问道。 “下官……下官失察……”崔冶摘下官帽,惭愧地起身。 “失察?主考官当成你这样,仅仅是一个失察就能糊弄过去的吗?”鹿鸣振声道,“把这次科考的所有考官全都抓起来,分别审问,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乖乖供出同党提供证据,我免他一死。否则的话——” 【剥皮揎草!】刘彻大声,【抄家灭族!】 【我记得老朱说他凌迟过二十多个科举舞弊的官员。】李世民随口道。 【他那个南北榜的案子,有疑点吧?】嬴政问。 【这可不兴说哦,政治的事,谈什么疑点呢?】刘彻笑嘻嘻,【咱们这个案子没疑点就行了。】 “乱世当用重典。”鹿鸣越过州署的衙役,调用军队来处理,“把考官们的家给我围了,仔细搜查证据,不可伤及无辜。” 崔冶这才色变,没想到她下手这么果决狠辣。 鹿鸣却已不看他,扬眉朗声道:“此次考试所有成绩作废,两天之后重新开考,我来做主考官,再有敢作弊的,终生取消考试资格!诸位学子,这可是你们最重要的机会,回去好好备考,这次就看大家真正的本事了!” 学子们心里百味杂陈,各有悲喜,纷纷应喏。 【我可以帮忙阅卷,我还没干过这事呢。】刘彻雀跃道。 【我也可以,我有经验。】李世民笑道。 而嬴政却道:【你好像不太高兴?】 鹿鸣在心里叹了口气。 【姜三娘去参加了算科,婶婶去考了医科,沈葳蕤也过了仵作的考核,本来是件好事,但是——最重要的文举,除了我们鹿家的两个女孩子,根本没有外人参加啊!明明初试还有十几个人报考的,怎么复试都不来参加?】 【显然,有人不让她们参加。】刘彻挑眉,【十四岁以上,能写诗赋策论的女子本来就少之又少,定然都是世家大族出身。这个年纪,当然该谈婚论嫁了。谁会放她们出来参加科举呢?】 【不行。我得想想办法,劝她们出来考试。】鹿鸣坚定。 办一场宴会吧,全是可爱的女孩子们。 哪怕她说动一个,甚至只是让她们心动,也是一种成功。
第35章 曲水流觞 崔青青十九岁,为母亲守了三年的孝,望门寡,又为素未谋面的丈夫守了三年。 去年被接回了崔家,讨论着将她再嫁。 崔青青素衣白裙,面色寡淡,一针一线地绣着新嫁衣。 “阿姊。”崔英才不知什么时候停在她附近,许久才踌躇着唤了一声。 她低头专心地绣着鸳鸯的羽毛,淡淡道:“你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崔英才吃了一惊:“阿姊怎么会这样想?默错文章是我无能……” “确实是你无能。”崔青青头也不抬,细细的绣线在丝绸上翻飞,声音又轻又飘,“诗是别人的,策论还是别人的,结果就连默,都默不对。” “对不起,阿姊……”崔英才羞愧难当,“明明是你写的策论,父亲却不让你去考试。” “毕竟我是个寡妇。”崔青青眉目低垂,习以为常似的,“最好不要出门,不要娱乐,不要让人记起我,安分守己,才是贞节好女。” 但她还在绣着彩色的鸳鸯,像在完成一种不得不完成的任务。 “父亲……被停职下狱了……”崔英才艰涩地挤出这句话。 崔青青手里的针一斜,刺到了食指的指腹,她冷淡地丢下针线,用手帕抹去冒出来的血珠。 “那你怎么在这里?”她侧首,“覆巢之下无完卵,你应当也在狱里才是。” “啊?我也不知道……”崔英才实在对不起他的名字,迟钝地呆立住了。 “门口现在有人看守吗?”她问。 “有的。”崔英才回答。 “是谁的人?” “他们说是鹿家军。” “那收拾收拾,等死吧。”崔青青把没绣完的鸳鸯一扔,居然笑了。 她太久没有笑了,崔英才都看愣了。 “阿姊笑什么?”他迷惑道。 “笑我们大祸临头,一起去黄泉路上做个伴。”崔青青微笑,无事一身轻。 “有、有这么严重吗?” “你以为科举舞弊,就像你平常在白马书院考试那样随便请人代笔吗?还是你以为这位小鹿知州很容易被收买?”崔青青轻描淡写,“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我却是知道的。他不甘心永远只做副手,想爬得更高,那跌得也只会更惨。自古以来都是如此,没什么稀奇。” 她站了起来,对无措的弟弟道:“你去玩去吧,该吃吃该喝喝,没几天好日子了。” “可是……父亲还在牢里……”崔英才不安道。 “那你想怎么样呢?进去陪他?”崔青青冷眼道。 崔英才张口结舌,呐呐无言。 他从小就不聪明,崔青青也懒得多说。 “闲着没事干就让你娘把家里的钱财账簿找出来,等人抄家的时候主动交上去,兴许人家鹿家军还会感谢你配合,放你们一码呢?” “真的吗?”崔英才信了,“那我去找母亲。” 崔青青一言难尽地看着他兴冲冲离开,幽幽道:“他居然连这种话也信。” “公子向来如此。”侍女附和着,“大祸临头,娘子不忧么?” “死便死吧,不用再嫁人了,也不是坏事。”崔青青道,“提线木偶,碎便碎了,无人在意。” 她是崔家的女儿。大家族的女儿,其实无所谓嫡庶,都是联姻的工具。 女儿是羽毛绚丽的笼中鸟,是被线拉扯的风筝,是屋里摆的漂亮盆栽,也是一种没有选择的处境。 她母亲刚去世,父亲就把姨娘扶正,崔英才就成了嫡子,而崔青青就显得多余。 没办法,谁让她不是个男儿身,连出这个家门,都得听人议论“那个克夫的望门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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