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士隐道“也只好如此罢了,明日便先去当几样东西,晚些再派人去查看庄子的情况。” 次日,着人打听过裱画廊、书铺、当铺的聚集之处,甄士隐与甄五带着几册古画便往三山街去。 将要出门,听得一声“父亲!” 原来是甄栩已经穿戴齐整,磨着士隐要一同前去。老来得子,士隐原就视若珠宝,如今更是有些溺爱了。见儿子非要出门,只好答应“如此,爹抱着你。” “儿子自己能走。爹爹放心,我跟紧您。”甄栩有些哭笑不得,但也晓得父亲是怕自个儿也走丢了,只得抓住士隐的袖子。 因甄士隐不忍卖掉旧物,两幅古画只是活当,换了五十多两银子。家中用度暂且有了着落,士隐便带着儿子逛起金陵城来。 甄栩第一次见识金陵城的繁华,他原是知道家中变故,琢磨着学那些穿越人士做点小生意。没想到,金陵城沿街店铺种类繁多,“涌和布庄”、“网巾发客”、“鞋靴老店”、“古今字画”,凡是他能想到的,皆无所不有。(注1) 最近的一家茶楼叫品茗斋,这茶楼沿河而建,一楼多有百姓喝茶吃点心,二楼则有读书人清谈品茗,集热闹清雅于一体。 甄栩跟着父亲进了品茗斋,对柜台上方挂着的牌子起了兴趣。这牌子上用黑笔写着大字,有“西湖龙井”、“君山银叶”等各类名品茶叶,还挂着些糕点果子。其中多是梅花糕、如意糕、千层酥类的传统糕点。 看到这千篇一律的甜食品类,甄栩心中一动。自己原就喜爱甜点,中式西式都曾试着做过,何不回家问问母亲,若是能卖了方子给茶馆糕点铺,也能补贴家中用度。 正思量着,忽然被人一撞,差点摔了一跤。甄栩蹙了蹙眉,回头去看,原来是个黝黑壮实的大汉。 “来两份如意糕,一份花生酥,再来壶上号的龙井!”那大汉似乎是一家四口来的,妻女坐去靠窗户的位子上,他牵着儿子,点了茶点。 甄栩看了,却觉得这一家四口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未及深想,见后面又有客人进来,他便要了两份点心,坐回甄士隐身边,对面正是那没甚礼貌的一家子。 桂花糕软糯细腻,千层酥酥脆可口。“爹,这茶楼的糕点滋味甚好,咱们也带回去给母亲尝尝吧。”甄栩仰头看向父亲。 “我儿喜欢,咱们便多买些回家去。”士隐许久未见儿子如此娇憨之态,捻须笑道。 父子正吃着茶,忽见对面男童呼吸急促。似乎仍是喘不上气,他伸手抓住自己的脖子,面上还出现了许多瘆人的红点。 那家丈夫听到响动扭头一看,对着掌柜破口大骂:“店家,你这糕饼有问题!我儿子不过吃了几口,现在快要死了!” 旁边的妇人哭声震天“我儿子眼看就不行了,店家赔钱!我们夫妇半辈子可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大汉听妇人如此说,跟着嚷道“赔钱!陪我儿子丧葬钱!” 那两夫妇虽大声哭喊,却只顾着向掌柜要钱。只有四五岁的小女儿,拿着茶杯想给哥哥灌水,只是怎么也喂不进去,急的小脸上都是汗。 茶馆的老掌柜往这边看了眼,急忙招呼:“二小,快去寻大夫!快去!” 眼看着那男孩便要闭过气去,那夫妻二人却还吵着要赔钱,不管儿子死活。 甄栩疾步过去,把手伸向他的喉咙,压住舌苔。片刻后,男孩把刚刚吃的糕点吐了出来,慢慢地顺过了气,脸上的红点也没那么吓人了。 那男孩子缓过气来,听到旁边清脆童声语带关切“你可觉得好些了?”他费力点了点头,睁开眼睛看去,见救了自己的是个粉雕玉琢的小童,脸上带出现失望的神色。 听小童对掌柜说“店家爷爷,可有羊乳,拿些给他饮下吧。”男孩子又把目光挪向掌柜。 掌柜老眼昏花,哪里注意到他的神色。见不用背上人命官司,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对着甄栩拱手道“多谢小公子帮忙,我亲自去把羊乳拿来!” 那夫妻二人见儿子醒了,仍是不依不饶“我儿子虽然醒了,谁知道会不会留下什么病症。掌柜的,你得赔我们二十两银子,我们要去瞧大夫。” 旁边的妇人拉住那魁梧男子的胳膊“什么二十两,这万一还要抓药,二十两怎么够。掌柜的,五十两,今天不赔,我们就不走了!” “客人,您这可有些过分了,五十两银子都够普通人家两年的花销了。您且稍待片刻,我已让人去请大夫了,小公子先去后堂休息,大夫马上就来。”老掌柜打着商量。 “谁知道你请的大夫是不是与你们串通好的,赔我们五十两,我们自己取请大夫。”妇人冷笑。 老掌柜见这夫妻二人十分难缠,不欲生事,便让人去取银子。 甄栩拦住他,拿起一块糕点,问那壮汉“伯伯,这位哥哥可是吃了这块花生糕,才出现的症状吗?” “哎,你这个小毛孩子,你懂个什么?”那壮汉凶神恶煞。 “哥哥是只吃了这块糕。”旁边四五岁的女童怯怯地应了一句。那妇人立即掐了她一把,捂住她的嘴。 甄栩向女童安抚一笑,又转向那壮汉“这位伯伯,我虽年幼,也认得几个字。曾有本杂书记载,花生虽有益无害,然有极少数人吃了便会面部起疹,严重者难以呼吸。方才,我坐在您家对面,见这位哥哥并不愿意吃这花生糕,仿佛是您逼着他吃的呀,您是怕他挑食吗?”甄栩假作天真。 “额,是,我是怕他挑食,你看他这瘦的。”那壮汉果然上套。 旁边妇人来不及拦他,只好赔笑找补道“我们这是忘了儿子不能吃花生了,这银子我们不要了,不要了。” 茶馆老掌柜听明白了,怒道:“虎毒还不食子,你们为了讹我,竟要害死自己的儿子!走,咱们见官去!” 那中年夫妇一听要见官,急忙就拉着儿女要跑,却在门口被两个衙役挡下。 “将这两人带到府衙去!”众人顺着声音抬头看去,只见楼梯上走下来两个清瘦的文士。 这二人步履稳健,虽被众人目光注视,却气度从容,行止自若。 其中一个略黑些的,走到甄士隐面前,笑道:“这位先生,令郎甚是聪慧,不如劳烦二位与我一同前去府衙,也好做个证人。” 甄士隐一看便知他们是官府众人,只是晓得是何品级,拱手行礼道:“这原是应有之义,何谈劳烦,我们父子这就跟随两位大人同去。”
第5章 真相 自改为陪都后,金陵在官面上便更名为应天,只是民间的通行叫法仍为金陵。应天府下辖上元、江宁、句容、溧水、高淳、溧阳、江浦、六合八县等八县,人口近八十万,是本朝人口最多的州府,也是京城外第一要地。(注1) 去岁,南直隶省府州县人事多有调整,一向康健的应天府府尹突然因病致仕,朝廷一直未有选人接任,只派了位五品同知暂代府中事务。 原本这种民间钱财纠纷只在县衙解决即可,谁知,众人跟着衙差,竟走到了应天府府衙。越过县级直达府衙,已然属于越级提告。有那消息灵通的便猜,这是朝廷新派来的应天府同知到任,亲自审问了。 不过片刻功夫,一位身穿青色官袍的官员走到堂上,竟是刚刚那位面色微黑的文士。他的官袍上缀有白鹇图案的补子,表明了他正五品的官衔。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就是新上任的应天府同知——周思业。 旁边来看热闹的生意人感叹:“这位周大人竟如此年轻!” 同行人似乎知道不少内幕,应声道:“可不是,听说是从京城户部调来的。刚过而立之年就已经坐上正五品官位,还是在金陵这样的要地!看来这位周大人,要么是能力出众,要么”说到这里,他用手遮了遮,声音小下去。 甄栩竖起耳朵,就听他说“要么就是背景深厚呐。” 甄栩正琢磨着“背景深厚”是作何解。砰的一声,惊堂木拍响,周思业在案前呵道“把人犯带上来!” 那对大闹茶楼的中年夫妇被押了上来,一上大堂就腿软跪了下来,早没了先前那副趾高气昂的样子。 周思业道:“堂下之人报上名来!” 甄栩看了看那壮汉,见他人虽然壮硕,这会儿却不敢吭声,倒是妇人哭着叩头“大人饶命!民妇任三娘,丈夫鄂大,因为公婆生病才来金陵谋生。是民妇与丈夫猪油蒙了心,不该来讹诈店家。” “啪!”惊堂木一响,打断了任氏的哭诉。周思业冷笑:“任三娘,你还敢在这里信口雌黄!你们只是讹人?” 妇人一惊,眼珠转了转,继续哭道:“儿女也是民妇的心头肉啊,都是民妇一时糊涂,听了丈夫的话,才想着赚笔钱,给公婆看病呐!”说着用袖子抹泪,又拉着壮汉一起磕头。 周思业瞧出这妇人狡猾,转而看向那壮汉,问道:“鄂大,你如何说?” 鄂大虽然在店里凶神恶煞,这会儿说话却磕磕绊绊:“老爷,小人,小人真的只是昏了头。” 周思业看出这两人早就对好了词,审问他们两个已经无用,便把目光转向一旁的甄栩,“这位小童,你不要害怕,把方才在茶楼所见之事详细说来。” 众人听同知老爷如此说,都看向堂上那七八岁的清秀小童。只见他半点不露怯:“回大人,我方才坐在他们对面,见这位伯伯买了糕点,只顾自己和那位伯娘吃。那个小孩子好像是饿的狠了,趁着他们不注意偷偷拿了一块花生糕,吃下两口就发病了。” 鄂大听了,以为这证词对自己有利,喜道:“对啊对啊,是我儿子不懂事,非要吃那花生糕,不是我们想讹诈。” 甄栩没理会壮汉的答话:“伯伯伯娘见了,只忙着让老掌柜赔钱,我看那孩童快要不行了,就试着用书里看到的法子救他。谁知,他才刚喘上气来,便在我手上写了两个字——“非”和“子”。” 说到此处,鄂大还稀里糊涂,任三娘却猜到他要说什么,猛地转过头瞪向甄栩。 甄栩才不怕她,接着道:“我想着难道这个男童不是他们的孩子?于是便试探他们一下,谁知他们竟然就认了讹诈。” 他声音清脆思路清晰,门口的百姓都听明白了,纷纷议论“本以为是一桩讹诈案,没想到居然抓到两个略卖人口的人贩子!” 又见甄栩小小年纪,竟然有如此奇智,都啧啧称奇“这孩子不过七八岁,怎的这般机灵!”“长得也好,莫不是观音娘娘派来的座下童子吧。” 鄂大还没反应过来,任三娘听完仍是嘴硬:“他是我十月怀胎生的,怎么会不是我的孩子,小毛头你可别胡说!” 周思业打断她的话,吩咐道:“把那两个孩童带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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