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真的没能与父亲打下这个地方,靠的是李世民推荐的李靖。在霍邑耽搁那么久,他能用的法子都用了,就是过不去。 而一环扣一环,他知道李靖差点化装跑了,想去找杨广出首,是李世民的手下得了提醒,提前盯着他才留下了他。也就是说,如果不是二弟有此奇遇,他们是真的得不到李靖助力的。更别说要不是二弟拦着,这人就被父亲杀了,南方平定还得另找他人为主帅。 ——就是这个李靖,玄武门的时候号称中立,却是得了信嘴闭得像蚌壳,死活没透个消息给他。 他真是想到谁都能联想到糟心事,然后一肚子闷气出不来。 再看后来,西秦薛氏,河北窦建德,洛阳王世充,乃至令父亲称臣的突厥,哪个都不是易与之辈。李建成并不是纯然的草包,只是前半生完全在父亲羽翼下,顺理成章的等着接手父亲的家业,没有在外历练的经历,加上也没有出众的天赋,放在天下为棋局的场合就显得平庸了一点。 但他是个智商正常的人,性情也还好,不是李元吉那种人。几年里无事,对着文字和地图反复琢磨,越琢磨越有自杀的冲动。 史书说得恐怕不假,不起用二弟的话,父亲恐怕真的会带着朝廷弃长安而逃,不止一次。 对近在咫尺的天子之位的错过,和反复回忆中被他自己承认的废物无能交杂在一起,让他不甘与颓丧相交织,自暴自弃到自我厌弃的地步。 在黔州五年,李建成少了二十多斤,明显瘦了下去。前两年连门也不愿意出,常常独自坐在静室中对着墙壁出神,有人在这时候扰了他,必要惹他暴怒。第三年开始却是连脾气也不发了,妻子郑观音为此偷偷落泪多次,害怕他出事。 到贞观五年,也不知是想开了,还是麻木了,他总算会出门了,但还是不爱说话,连家里的子女都说不上两句,出门散步也总是在人少的时候。 两家人安置之所并不在城里,而是在乡间,李渊特意嘱咐,给两个儿子一人划了一大片上好的土地,就是没带浮财过来,也是个安逸的富足地主之家。 李世民心大的很,或者说根本没把他们当威胁,都没从京里派军士看管,只按例让地方上监管罢了。所以日常也看不到什么士兵死盯着限制他自由。 不过李建成知道,这个兄弟看似心大,实际心思缜密,不派亲卫来盯着,是没那个必要,并不代表地方官不替他盯着。彭水县的县令本来就是李世民的人,肯定会特别上心。 此时正是贞观五年十月底,划给他的地有上好的水田,收了水稻后又种上了油菜。就算李建成这几年都没有管过家事,平常听妻子吩咐管事,他也知道不逢灾年的时候,地里的出息很不错。 另外也是从妻子那里偶然间听到的,除了水田和水浇地之外,离京前,李世民作主,划了一片山地给他。是李世民自己出的钱。 到了此处才知,那个叫朱恒的贫民出身的县令,正在彭水县带人种茶叶、药材和柑橘,这片山地显然就是让他种这些的。 回到家时,妻子郑观音一大早也出门了,不是像他一样避开人散步,而是去了那片山地查看产业——柑橘已经开始摘了,她得去安排。 李建成坐了一会,令人备马,骑马过去寻郑观音。 这是他除了在田间散步之外,第一次踏足自家产业,郑观音瞧见他过来,心中竟一时大喜,赶紧迎了上来。 他向妻子略点了点头,抬头向四周看了看正在采摘的场面,问郑观音:“今年就能收了么?” 他不通农事,不过依稀记得果树得有好几年才挂果,他们从来这里到现在,时间够了么? 郑观音见他有振作之意,比什么大丰收都好,忙告诉他:“我问过老农,柑橘挂果本需七八年,是朱县令教人嫁接,才能在三年内挂果。” 所以他们的果园去年就收获了,只是李建成不曾关心,根本不知道而已。 “朱县令……” 朱恒,马邑贫儿,李世民初到马邑时收纳的学生之一。清河起兵时,李世民很有先见之明的,把成年和接近成年的一些学生都放入军中充当文书之类的小官,待夺天下后,便名正言顺的记功授官,不用家世和科举,就安排这些没怎么读经书,却掌握了不少杂学的年青人到各地为官。 朱恒被分到彭水县这个地方,虽是西南重镇,却委实偏僻,通常帝国只有在叛乱和流放人的时候,才会有人关注一下。 所以给他的官职就可以高一点了,武德年间就做上了县令。 他也是个老实性子,知道自己不读经书,没什么升迁的机会,六七年间就扎根在这里做实在的事。 李建成对这人不熟,只知道是李世民的手下被分来,这会儿也想不出此人经历,只想起自己两年来漫步田间,好像见着山上不是茶树就是果树,茶叶也就罢了,果树就算三年能挂果,也不是一般农家能学会又愿意去冒险的。 这个朱恒毫无名气,是怎么做到的? 这个问题他想了三天,最终在三天后的晚上,问了枕边人。 郑观音卸了钗环已经躺下快睡着了,听着他的问题,掩口打了个没忍住的呵欠,迷迷糊糊地应道:“来时就听佃户说,朱县令来了之后没做什么事,就是教人种地。我们的田原是官田,一亩能收快两百斤。朱县令来了之后,能收三百斤。” “然后呢?” “然后种地的事,大家就都听他的了。” 郑观音其实也不是很清楚,闲极无聊终于想找点事打发时间的李建成,便去问自家的佃农,和其他农户,终于知道了,朱恒武德年间来此做官,但带人种柑橘,其实是贞观元年才开始的。 药材种得倒是早,不过开始只有他自己辟了块地雇人在种。三年之后,像党参、当归、天麻这些已经可以收了,运出去卖得不错,才有大户跟着种,贞观五年已经初见收益。 柑橘让农户也跟风开始种植,是因为糖水罐头作坊的开办。 那些本来不值钱会烂在山里的柑橘被大量收购,都做成罐头运走了。至于卖不卖得掉,李建成想起来了,他二弟一直在推动海船建造,鼓励海商。 大唐卖不掉的糖水罐头,可以用船拉到海外去卖。 突厥人卖羊毛的钱,除了买汉人传统的那些奢侈品和工艺品,也有一些通过这些罐头回流到大唐。毕竟冬天能吃到口水果,在中原不容易,在突厥就更不容易了。 李建成心中微动,问郑观音:“罐头作坊要多少钱,雇得到懂的人么?” 这下郑观音睡意全无,翻身对着他,又是好笑又是心酸,好一会才压下心中的情绪,看似平静地说:“前年就拿钱开了一家,还问过你的。这作坊也是县令带过来的,说是有专利,花钱跟官府买了就能用。若是不买就用,官府自会带人查抄。我写信回家里问了问,确是如此,于是花钱买了专利办作坊。” 李建成默然,这事妻子自然会与他说过才去办,但他这些年浑浑噩噩,恐怕根本没有听进耳里,随意就应了。 妻子也知道与他无法商量,所以与他说这一声,家里的事就自己作主了。 这时候他还能说什么呢,只能拍了拍妻子的胳膊,示意他都明白。 郑观音轻轻吁了口气,小心翼翼地问:“你……你最近还好么?” 她希望丈夫振作起来,但又怕他从这种状态里恢复,却又不甘心失败,再把全家弄进不可知的境地里去。要知道夺嫡这种事,能捡回全家性命都是件幸事了,她是真怕了。要是李建成还想做什么,她倒宁愿自己撑起这个家,让他继续当个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傻子。 李建成不知道她的心理活动,还当妻子单纯关心自己,哑着嗓子道:“既然没死,看孩子也大了,总要想想他们,我累他们连世家公子都做不成,总不能连个富家翁也做不了,长大还要自己在地里挣饭吃。” 郑观音心里一块大石落地,说话都轻快起来了。 “这倒不会。父亲与母亲都给了财物,我的嫁妆和你的积蓄也都带出来了,买地时直接给了官田,后来陛下还送了那片山地。就是作坊,其实先也是朱县令派人问过我要不要办。” 不然的话,明知道都是陛下放出来的产业,她一个因为谋反被废宗室的妻子,怎么敢往上凑。就是朱县令问了之后,她明白陛下不会追究了,甚至还会稍加照顾,这才放心大胆地拿钱置办产业,想让几个孩子长大后能过得顺畅些。 李建成还想问,看时间太晚,又咽了回去,第二天才向妻子了解家中现状,把产业理了一遍。略一犹豫,他又问了问李元吉的情况。 郑观音深恶这个小叔,觉得自家本来好好的,作为下一任皇帝的长兄绝对不会差了。就是这个李元吉怂恿着丈夫谋反才有今日,一听李建成提到这个名字,她脸就板起来了。 “两边地都挨着,逢年过节从不走礼。我是做长嫂的,再不乐意也派人去走动过,奈何人家不理会。” 李建成哦了一声,倒是松了口气,吩咐道:“这样也好,以后不要走礼了。” 他都这样了,还怕人挑他不悌的罪过么。他是真不想看到李元吉了。 花了几天时间把家里产业熟悉了一遍,李建成又叫过李承道——这是他的次子,长子不幸早夭,这孩子便是实际上的长子了。 李承道是武德二年出生,两岁就随父亲至此,并没有多少过去富贵生活的记忆,因此没有落差。郑观音又心疼他,一向养育得精心,因此他还是个快乐的小孩子。 唯一的烦恼是父亲总是不怎么理他,让他有点伤心,但也习惯了。 今天父亲问话,七岁的李承道高兴极了,听着父亲问:“你读书了么?” 他乖乖地答道:“读了。阿娘教我识字,现在开始读《论语》。” 郑观音是荥阳郑氏出身,不但陪嫁里有书,自己也读了不少书,教儿子自也用心。李承道不足四岁就启蒙识字,现在读《论语》不求甚解,但是真开始读了。 他巴巴望着父亲,李建成勉强笑了笑,跟他说:“先读着吧。” 转头他就跟郑观音说,家里的孩子除了读书,再加一门课程,就是他二弟早在洛阳庄子上就教授学生的那些。除了数算之外,以后还要加各种杂学。 郑观音初闻不解,听完之后更不理解,甚至带了几分火气,责问道:“纵是沦落,难道我的孩儿就不能读圣贤书了吗?” 李建成仍然带着三分颓气,道:“读了又能怎样,他们能出仕么?” “他们不能出仕,可是耕读传家,他们的儿子、孙子、曾孙,总有能出仕的时候。” “那太远了,我只可怜我的孩儿,看不到那么远。”李建成说,拍了拍身边,让郑观音在身边坐下,慢慢道,“那些杂学才是有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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