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荣顿时没了做事的心思,忙把手在衣襟上擦擦,叫侄子们回去,带了两分心焦地笑道:“明天再来吧,你们大兄要去找里典呢。” 王家的孩子们却不肯走,起哄似地跟在后面,也要去看个究竟。 郑荣和王义没心思管他们,连大父大母也不由追了出来,一家人可谓浩荡地来到了里典家院前——却不止他家一帮人,门口已经涌了不少人在了。 一看,都是有考生的人家。里典家的奴仆在门口拦人,扯着嗓子喊:“我家郑公去亭里抄名单了,不在家!不要往里挤!” 都是一家子全过来问事,阳里去考试的有八人,也就是来了八户。八户之外,分家了的兄弟子侄也跟过来不少,还有看热闹的闲人,若是都让进去,里典家的院墙都能叫挤塌了。 乱哄哄闹了一阵,大伙总算散开了些,但一个也不肯走。王义被母亲扯着在门口的桑树下头抢了个好位置坐下来,紧张得抠地。 那天大伙开玩笑说吃肉还是吃板,王义其实知道阿父不会打他板子的,可是家里人肯定会很失望。他自己也会很失望。 而且他原本在阳里就不是学得最好的人,是姑母家的妹妹来给他补课,他才有勇气跟人家比一比。今年不成说是明年再努力,明年他还要怎么努力啊?不说阿苇不一定有时间来了,就他自己,还真能再一年都不下地,待家里从睁眼到闭眼都读书做题吗? 他也坐不下去了。 等啊等啊,地上被王义抠出了好几个洞,又被他抹平。有爬到树上的顽童眼尖,指着里门的方向尖声高叫:“里典回来了,里典回来了!” 王义嗖一下跳起来,母亲郑荣却比他还快,已经撒腿就跑,冲在了一干人的头里了。 阳里的里典叫郑石,跟郑荣还有点沾亲带故——实际上也远着呢,他们轵道亭十个里都有郑氏,是个大家族。 平常郑荣可不敢往里典面前凑,今天却不一样,那一点遥远的血缘关系仿佛给了她勇气,或者说对儿子前途的盼望让她把这点血缘关系当作胆量,跟着旁人一起堵住了里典的牛车,并且扒拉开其他人,率先问道:“郑公,我家阿义可中了?” 郑石在里中颇有威严,他也不是很平易近人的人。今天好好驾着车回来,被这群人堵在路上问,若是平常他必是要发怒的。 今天却不曾,他眼睛一扫,就看到了三户人家,又将目光落在郑荣脸上,竟然扯出了一丝笑意,点了点头,道:“中了。” “中……中了?”郑荣腿发软,人往下出溜,幸好小姑王沐这时候也追了过来,一把搀住了她,还回头冲着呆在原地的王义和自家父母嚷起来:“阿父阿母,阿义中了!阿义,你去叫你阿父回家啊!” “啊?哦,哦,我去叫阿父。”王义的脑子已经不听自己使唤了,姑母叫他去喊人,他原地转了个圈,竟然同手同脚地往自己家走去,被旁边人哄笑着一把拽住。其他人家也耐不住了,纷纷问:“我家呢?我家呢?” 已经有好事的挤出人群,跑去通知王义的阿父了。里典站上牛车,清了清嗓子,叫道:“别吵吵了,既然都在,我就在这说了吧。王义、方玉,郑羊,我们阳里中了你们三个——先别在这高兴,我领了律书回来,给你们一个月背律法,考过了才能上任!” 还得背书啊。众人感叹了一句,但也没怎么在乎。不管怎么说,这是考上了啊。 尤其是王义,先前成绩其实不算拔尖,但人家有个好亲戚,给他补了几个月的课,硬是拉拔上来了。 “散了散了,别堵在路上。”里典已经不耐烦了,没考中的人家十分沮丧,没了方才的兴奋劲,被他一逐也就散去了。 王义的阿父王兴还在地里,就听着有人远远地喊他,还夹着一群孩子高声大嗓的乱叫,什么也听不清。 但他这几天正敏感着,心口顿时就是一跳,什么也不顾不得的站上了田埂,手拢在嘴边喊:“这边,我在这边。是结果出来了吗?” “你家阿义中啦!”远处的人叫着,他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愣神了一会,待来报信的好事者快到面前时,他突然拔腿就跑。 王义已经晕晕乎乎地被人拥回了家,不知道谁递了水在嘴边,他张嘴就饮了一大口,想着要去叫父亲,人堆里又有人说有人去叫了。 其实刚才里典已经说了,他因为数算那张卷子做得好,被分去了长安县的市亭里做关市的佐吏,负责记录物价,辅助关市,也间接相助县中令史完成每月“平贾”的任务。 这是个极低微的职位,然而对王义这样家中仅有一个传下来的公士爵位,眼下无人在军中立功,也没有亲朋好友能为之保举的人家来说,又曾经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那是让一个家庭从此改换门庭的希望。 现在,不必在战场上拼杀,也不必有人保举,只要家里能挤出钱来送孩子去学室,孩子又争气,就能自己去考试,从此由一个农人家的无知小儿,成为了农人眼中有着权力的官吏。 钱是难攒的,学习也是很难的,但是与以前那些条件比起来,这又好像不那么难了。 今天在阳里,考中的三个人就是传奇,是未来父母们教导孩子的榜样,是贫乏生活里的一个盼头。 郑荣也在团团转,一会儿去灶上拿菜刀,想有只母鸡不怎么下蛋了,不如今天就杀了吧;一会儿丢下菜刀去倒水,想着亲戚都来了,得叫人喝碗水;一会儿又想男人还没回,人家别是不耐烦走到田里叫人,还是得叫个自家人喊男人回来…… 王沐实在看不过眼,拉过嫂子让她别忙了,郑荣还是坐不下来,正拧巴着,又有人叫:“兴大兄回来了,快让让!” 大伙自觉让开路,王兴喘着气走过来,王义木木地站起来,看见父亲裤腿卷着,有一边大概是卷得松,跑动时掉了下来,另一边仍卷得高高的,又还光着脚。 不知怎地,他眼睛一酸,一边咧嘴想笑,一边不由自主地掉下了眼泪,哽咽着说:“阿父,我考上了。” 郑荣没杀成鸡,在她不知道忙什么是好的时候,看热闹来来恭贺搭讪的乡邻渐渐散去,小姑王沐却拎了杀好的鸡过来,抿嘴一笑:“阿嫂还是别动刀了,我怕你没心思,剁到自个儿。” “哪能呢。”郑荣不好意思地接过来,她也知道自己今天确实定不下心,但嘴上还是谦了谦,“亏了阿苇来教他,我倒还收你的鸡,真是不要做人了。” 王沐推她出去,自己拿刀剁鸡块,侧头爽朗笑道:“等阿义上任了,叫他请我。今天我带孩子过来吃饭,阿嫂弄点白面掺玉米面吧,我家以后也不是吃不起了。” “行。我去跟人换一点。”郑荣转头就去舀麦。现在磨是来不及了,可以拿去跟人换。 小姑说得没错,她与小姑现在名下有个豆腐坊,生意越来越好。以后儿子又去了县里做佐吏,她家也是能在玉米面里多掺些白面日常吃的人家了。 一家的快活气氛中,唯一有点沉重心思的就是王义自己。他冷静一点之后,就想起来里典说的话了。 这个月他得把关市律、金布律等本职相关的律法背熟,最好还能自己假拟一些情况来判案,说不定会考。其他秦律可以宽限半年,半年后依然要考。 一个月后要是考核不通过,他还是要回家种田呀。 但看家里人都这样高兴,王义默默吞回了提醒,只是拒绝了大父给他倒上的酒,决心明天早起背书。 他承受不起一个月后家人的失落伤心,他一定要通过那场考核。 早起晚睡,先前半年的备考生涯仿佛又重复了一遍,家中又把珍贵的菜油给他点上了,不惜代价供他读书。 不同的是王义自己的心态。 那半年里,他和现在一样用功,然而仍然是少年人带有几分天真懵懂的心态,读书考试,也只不过是因为父母都说这很重要,左邻右舍也都说很重要,他便自然也觉得很重要了。 做题做得累了,解不出来了,他也会想放弃,想不如种田省心,累了倒头就睡,哪会做梦都梦见在考场上什么都不会给吓醒了。 现在不一样。 他好像一天之内长大成人了,他清楚地知道了农家小子王义和长安县关市佐吏王义的不一样。 是桌上掺了白面的玉米面馒头,是大父大母在里中的脸面,是阿父阿母下半辈子的生活,是阿弟阿妹们将来的前途。 整个家族的未来,就系在他的身上了,他又怎么能懈怠一丝一毫呢。 准佐吏王义在这天入睡前下了一个决心:过几年,他要让家里能吃上纯白面的馒头,最好还能吃到包了馅的包子。 ----- 一个月的努力不曾白费,王义还算轻松地通过了考核。别处不知道,他们阳里的三个人都过了,并不是考核简单,王义知道一定是大家都和他一样,这个月里哪怕生病了都不会丢下书本,只要背不死,就往死里背! 亭长张苍离任,他是去做县令的,轵道亭所在的长安乡升格了,设为长安县,张苍就是第一任县令。 王义等人就跟他一起走。他没多想,但同里的郑羊捣了捣他,小声道:“你看县令带我们一块去,是不是给县里原来的官吏看的?” “给他们看什么?” “看看县令有人手啊。你不知道么,我们县令是要去变法的,没自己人怎么行。我们都是县令的人。” 王义觉得有点道理,但好像又离他很远。他们都是底下最微末的小吏,能帮到县令吗?而且新设的县,都是别处调来的人,哪有什么原来的官吏。 阳里的三个人都是差不多的家境。王义知道里典家的儿子没有考,类似的人家有爵位,也能找到保举人,至少也能做个里典田典的官吏,若是能托到人,更是能直接做到亭长一级的职位。 像他们考这些的微末小吏,还要苦学数算,那些家境更好的人家少有愿意来吃这个辛苦的。里典家的儿子倒是来学了,但学得一般,只是会用而已,王义敢肯定他比不上自己。 郑羊是他母家的亲戚,同样关系已经挺远的了。他年纪稍长,已经二十岁了,之前在县里给人做些零碎活计,见识比王义要广,所以王义也信服他说的话,不由琢磨起来。 但张县令什么也没跟他们交待,只与他们同行到县中,就让候着的县中各级主吏按名单把人领走,也就嘱咐了一句要认真办事,不得违律而已。 王义到最后也没想明白,郑羊是瞎说的,还是真猜对了。 他很快也没功夫想这些事了,初上任的少年对陌生的工作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从头学起,生怕有一点错漏。 不过他不知道,负责县中商业的关市辛段私下里对同僚称赞过他,对他很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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