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年多来轵道亭的种种,大家都看在眼里,有谁还不明白,那也不要做这个官了。 大王又要变法,但没有立刻推行,而是选了轵道亭,立了长安县,一下子将可能的动荡降到最低,也给心怀疑虑的人一个观察的机会。 主吏掾沉吟道:“县令的意思是……” 看上去是要听之由之,可是听之由之,又何必叫他们一起来议事? 张苍道:“诸位还是没有明白大王的深谋远虑啊。如今秦国强盛,大王为何要再度变法?诸公可曾想过,待他日大秦灭六国,平天下,诸位家中子弟可要再去哪里挣军功,搏爵位呢?” 文无害捋断了一根胡须。 其实这都是明摆着的道理。只是秦国现在一国都还未灭,谈什么平天下。至于平天下后可能的情况,又有谁没事会想那么远。 更多人是随波逐流,车到山前必有路的,跟着上面走就好了。 他们是官吏,家中的子弟无论如何总有出路。 可现在被张苍直接点出到面前,又与变法联系上了,就由不得他们不认真的想一想——他们家中子弟是无事了,可是秦国如今的体系要出大问题啊,他们真能独善其身不受影响吗? 再一想轵道亭和长安县如今的变化,最聪明的几个已经隐隐明白了点什么。 主吏掾努力捋着思路,想到自己手下分来的那三个干活认真也挺好用的平民子弟,点了点头,口中喃喃道:“商君变法以耕战为本业,建军功爵制,是要黔首专心以此二者为业,以强根本。但一旦大秦灭六国,军功就难得了……轵道亭的考举,是为了让平民于军功之外,再有一条为国奋进之路啊。” 不止。张苍想着韩非与李斯平常信中透出的信息,沉静地说:“将来是要大变的。风起于青萍之末,诸位位于风起之处,难道还不能快别人一步吗?这次变法,关键就在于与军功爵制并行之制,除了考举,农工商诸业,都要渐渐开禁。织室已经做了示范,那些犯妇有了活钱,总也得花出去,作坊和商贾便得了好处。长安县市面繁荣,人心自然安定。” 当然,一切的根底,还是粮食增产,农人家里有粮,官中的府库充实。这是不言而明的道理,就不必在这里细说了。 见众人沉思着点头,张苍最后吩咐了一件事,让他们回去想想,怎么让长安县的人多赚点钱,让市面更热闹一些。 辛段回去之后自己没想出个名堂,把手下们叫来了,简单说了说县令的要求,把任务下放给了手下小吏们。 王义和林婴凑在一起商量,有点兴奋。 “这不就是我们先前琢磨的事吗?县令跟我们想到一处去了!” 林婴比较冷静,“我们没琢磨出来,县令想得透。” “那也别旁人强,至少咱看出来市面上的变化了。” “县令让出主意,你有主意没有?” “这倒是没有。” 两个人一起笑起来。 反正他们只是佐史,没主意也不烦,过了两天到休沐的日子,两人搭伴回家去。 这时已是秦王政十三年的八月了。男人在稻田里忙碌,老人和女人也要侍弄自家的菜地。王义到家的时候只有大母陈桃在做饭。 见他回来,陈桃从灶上探出头,吩咐道:“到后面菜地去,叫你阿母摘两根黄瓜,掐些豆角,你再摘点黄瓜去你三叔家换两个番茄回来。” “哎。”王义把包袱放下,去了后面菜地。母亲郑荣果然在这里干活呢。 现在他休沐回家,家里也不会特意杀鸡买肉了,不过自家种的菜会多弄一点来吃。这些菜也是这两年农官教着渐渐种上的,郑荣摘了黄瓜,拿了几根给他去换番茄,嘴里嘀咕着:“我们家种得不全,这番茄跟鸡蛋一起煮汤味道好,当果子吃也好,明年看看哪里能腾出两分地来,把它也种上。” 中午就用番茄和鸡蛋烧了一锅咸咸酸酸香香的汤,黄瓜切片用盐拌了拌,自家豆腐坊里早留了一方豆腐,同样凉拌了,这个天气吃最好。 还有一盘煮豆角。虽说没有大荤,但王义吃得心满意足——他在外面也只偶尔买点肉吃,舍不得大手大脚。而县里头的菜色并不丰富,多数时候食肆里卖的还是过去的那些菜,葵、藿、韭、萝菔之类。 水煮出来伴着粟吃,王义吃惯了家里的菜,对这些过去常吃的食物已经有点食不下咽了。 休息了一天,第二天王义帮家里干了点杂活,就要去邻近的善居里找林婴,他家母猪下崽了,正好王家要抱猪崽,说好今天去的。他先去里长那开验传,回来后郑荣掐了一捆豆角回来给他,让他带给林婴。 “阿母好大方。”王义接过来跟母亲开着玩笑,“我跟阿婴交情好着呐,不用特意送他礼物。” 郑荣白了他一眼,凑近了小声说:“你天天在家看书也没瞧见么,这豆角根本吃不完,两个月就能摘,天天摘天天长,家里都吃够了,跟人学腌成了酸豆角也还是有剩,送又送不掉。你不是说林家种的菜少么,你多拿点过去。” 他们家实在种得多了,郑荣就打算明年少种点豆角,把番茄给种上。 阿母原来打的这个主意,王义哈哈笑着出去,到善居里找到了林婴,把菜送上了门,倒是没说母亲这心里话,只说家里种的多了,送他点不打紧的。 林婴家里没种什么菜,也不了解,好奇问了问,突然顿住不动了。 王义:“阿婴?” “别说话,我有个想法……你说,把菜卖到长安县怎么样?” 王义怔了怔,一拍巴掌:“对啊!” 轵道亭自是有人把菜往县里贩卖。但普通人家种的菜也只够自吃的,豆角要是种多点倒是有多,可也因为多,卖不上价。如今的县里也不是后世,县里一样有菜地,他们这样并非菜农的人家,这点零散的菜真不至于挑到城里去卖,家里还有事要忙呢。 所以除了几家菜种得多的,没人有这个想法。 林婴得了王义赞许后,自己又退缩了。 “阿义,好像也不成……” “怎么不成,关市不是让我们想主意么,这主意就好。又交了差,又让家里挣了钱。你听我的,家里种的菜是少,可要有人把菜一起收了,加点价去市亭卖,你看我们这些菜,县里人会不买吗?” 说着他又有了新主意:“以后大伙都种起来了不好说,可现在都不用去市亭,就我们去问问食肆,他们会不收?关市、主吏掾、文无害、狱掾……他们府上不愿意买些青菜黄瓜丝瓜豆角来尝尝?” 光是这些地方,轵道亭种的菜都不够卖的! 王义越说越来劲,恨不得亲身去做这个生意,林婴也有点激动,但还是好笑地拉了他一把,提醒他:“找家里人做吧。可惜我只一个寡母,做不得这个生意。” “怎么做不得,我们想的主意,我们家里不挣这个钱怎么行。你阿母不是黄棘里嫁到这边的吗?让她找你舅家呀,有你撑腰,你舅家也不敢甩开你阿母单干。我们也攒下些钱了,拿去做本钱,在亭中收菜卖到县里,一趟就能得利,绝不会亏了的。黄棘里,善居里,还有我家的阳里,这就三里的菜可以收了。” 两人在休沐时也不休息了,一起到林婴家里,拿纸笔出来写呈给关市的公文。他们都是三年里在学室主攻数算速成的学子,写文章不太在行,拿惯用的铅笔涂涂改改忙了半天,总算文从字顺,把意思表达清楚了,然后才拿毛笔正式誊写了一份,署了两人的名。 在家也待不住了,虽不好张扬,但他们也先跟家里人说了。林婴的母亲虽是寡妇,但能把他拉扯大,也是个能干泼辣的妇人,一听这主意比林婴还积极,立刻决定入伙,还把林婴寄回来的钱全从地里挖了出来,准备他们那边说定了,就回母家找兄弟说。 反而是王义家不太积极,因为他家现在就有个豆腐坊很来钱。王义的父亲自己要下田,母亲担着家里的一摊子事,现在主要是他大父大母和姑母王沐在做活,家里人力已经这样紧张了,哪里还有人手收菜卖菜。 王义在家好产歹说没说通,想了一晚上,提前回县的那天早上又郑重其事地把家里人聚在一起,说道:“家里人力不足,阿父为什么不在里中雇几个人呢?我们九叔那一家生了六个儿子,只有十亩地,只能给人庸耕糊口。大父大母早起辛苦磨豆,不如从他家雇一人来做。” 大父不肯,说自己还做得动,不愿意分利润给人。 王义早就料到了,不慌不忙地继续分析:“家里的豆腐坊是亭里给的奖励,又没说只能在乡里做。阿父雇两个人,我们开到县里的旗亭去。卖得多了,雇两个人也就不亏了。” 家里人一下被他说得痴呆起来,这是他们从没想过的事情。毕竟他家不是商籍,祖祖辈辈都是老实在地里刨食的人家,服兵役打仗都没在战场上立下什么能说嘴的功劳,仿佛种地就是他家的宿命。 这次亭里给了奖励,本来家中还担心给换成商籍,结果亭长说轵道亭特殊,他家既然还是以种地为主,那就不入商籍,只王沐给入了商籍,也是她反复问了不影响陈耳将来的前途才肯的。 豆腐坊的生意很好,不过一里之中也就百多户人家,又不是天天都要买,所以数量总是有限的,他们又没人挑着担子四处去卖,一家人觉得满意,也不过是因为地里收成好,有这个进项全然觉得是天上掉下来的,多一文都是好的。 现在王义说到县里开店卖豆腐豆干,他们都反应不过来了。 倒是郑荣跟王沐姑嫂两个脑子快些,明白了王义的意思,王沐率先道:“正是了。县里人多,不必挑担四处去乡里卖,每日也能卖出许多。这样雇个人来做,确实不亏。” 郑荣也道:“亭里当初教了不止一个法子,在阳里又卖不掉那许多,我们平常就只做了豆腐跟豆干,弄些豆浆自家喝。去县里那就能都做起来了,人家今天不吃豆腐,也能买个千张、素鸡之类的换换口味。应该能做得。” 只是先得花钱,这算是坐贾了,得到旗亭去弄间铺子,最好还能住下人,就在铺中睡觉守着,不然十分不方便。 要不要做?一家之主的王兴知道是自己拿主意的时候了,腮帮子都咬住了,沉默了半晌,有心不冒险,但想到地里这一季收上来的粮又能卖掉一半,儿子又做了关市的佐吏,便是欠了外债也不是绝路。再看长子带着期盼盯着自己,他吐出了两个字:“做吧。” 王义和林婴提前回到长安县,因是休沐先没有找关市上书,而是拎着家里的菜,去找食肆说话,成功的定了下来。现在轵道亭这个生意还没有准话,但他们阳里的菜已经有去处了。 也不是食肆不晓得进些新鲜菜,实在是那些专以贩菜为生的菜农都不来长安县。反正是要驾车走一趟,他们都会把菜卖到咸阳,那边能卖得贵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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