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懒得做我可以帮你啊。”她捧着一杯热茶,温暖自己的手指,“而且说不定明天上午突然来了个技术革新,一颗万能药就能延长100年生命呢对不对,还是要未雨绸缪的。” “真有那种革新,你得担心要打仗了。你该未雨绸缪的是屯点粮食和枪支。”他虽然老去,头脑却十分清醒,“这种万能药可没有不抢的道理。” ?? 她用热热的手指给他按着眼眶,非要被这么多此一举地照料,他也只能闭上眼去。 ?? 布兰缇太细心了,她本人的体温在冬天一般偏低,为了达到和热敷差不多的按揉效果,和他聊天的时候通常都捧着一杯热饮。不一定都是用来喝的,多数情况只是为了暖一暖手指——为了防止肌肉萎缩或者肢体麻木,她还通常要给他按腿,即便特拉法尔加医生三番五次说没必要,但她还是坚持。甚至有时候会蛮不讲理地搬出“那你就当我只是想摸摸你的大长腿揩油”这样的离奇借口逼他就范。 ?? “哇……无论多少次看,你的这个骨相还真是无敌的优越啊。”她有时候会在按摩的中途发出感叹。 “然后呢?你想说你对我的爱完全出于长相这样肤浅的东西?” ?? “怎么会呢?我们相爱本质上是因为,你是个喜欢好人的好人,而我也恰好是个喜欢好人的好人——关键点在于我们俩都是好人。这点居然没达成共识?” ?? “那你还扯什么骨相优越。” “好人很帅气这不是更完美了吗?”然后她会亲吻他。或者去玩他的发丝,夸两句银白色的头发也很漂亮。 ——再然后他就会笑。 一个垂暮的人,一个临终时刻接近失能的人,保持体面和平静是不容易的。 身体干净舒适和温暖,即便功能会走向完全丧失,也不会变得脏污浊臭。心境和尊严被温柔坚定地支撑和承托。 仿佛他完全没有在卧床,而是一直在温暖惬意,又没有风的海滩享受日光浴。 医生更明白这样的终末会是多么难得。 安宁祥和在旅途尽头其实一直都是稀缺品,只不过热血和梦想从未将它明白阐述。正如同大多数童话定格在了王子和公主在一起,而没有描绘可能温存依偎,也可能如同仇敌,或许幸福美满,又或许鸡飞狗跳的中晚年。 “真好啊。”有的时候她会说,“没想到七八十岁了还会感觉爱人是一件很快乐又满足的事情。” “嗯哼。”特拉法尔加医生微笑回应:“你这到底是对自己没信心还是对我没有信心呢?什么叫做‘没想到’?征服了伟大航路的爱在你的眼里竟然如此脆弱?” 然后他凝视着她,眯着眼勾起嘴角的神色仍然是个什么都不怕的船长:“还是说我曾经做过什么令你产生疑虑的事情吗?要真是如此的话建议你抓紧时间,这时候挫骨削皮或者一刀一刀给我凌迟了还是会痛的,真到了死了之后尸体感觉不到任何东西,可就没有解气的渠道了。” “不……你脑袋里面为什么装着这么血腥的提案?”布兰缇给扩香木加精油,“我没说不信任爱情啊,只不过从‘海洋派’到‘陆地派’的转型我没想过这么顺利。这毕竟是完全不同的路子嘛。” “可是作为内核的爱又没有分别,你指的路子不同是?” “海洋的考验是生死一线,爱欲在尖刀的胁迫下热烈地进行危险的抉择。勇敢和坚定才能保全爱不再惊涛骇浪、威逼利诱中倾覆。甚至需要时刻做好下一秒就抛头颅洒热血的准备。”布兰缇试图在脑海里翻捡一些合适的比喻:“而陆地的审判是高息信贷和延后结算,爱欲会在纸醉金迷的诱惑中横死,亦或是在鸡毛蒜皮的生计中煎熬炖煮。人们会像被钝刀子割肉那样,一片一片剜掉鲜活的情感,然后被现实与算计活生生地抽干水分,变成没有灵魂的干尸。” 她能感觉到她的先生看着她的眼神带着点,跳跃烛火一般的光芒。 “怎么了?” “你什么时候打算出书呢?” “啊?” 她这个摸不着头脑的样子逗笑了他,然后他移动目光,看着远处被小暖炉温着的红茶:“你看……‘爱欲会在纸醉金迷的诱惑中横死’,多好的句子。”然后笑着看她,“你看我刚认识你的时候,都不觉得你有发展成哲学家的潜质。我的妻子脑袋里都是流动着的灵感,时不时地就令人感到惊喜。” “你这样说让我觉得有点害臊。” “但不过哲学通常也不是能快速变现的学科,文学也一样。”老旧的赚钱能力嘲讽再次浮出水面:“你擅长的东西总也不能带你发家致富。” “喂。” “所以还是老老实实和高收入的职业绑定生活吧。不然你哪辈子都穷困潦倒。空想家就该有个任劳任怨的土壤来滋养,才能开出漂亮的花儿。”恶劣的船长笑得放肆。 “呵。比如医生吗?” “最好是外科医生,赚的多点。实在不行海盗也不是不可以,有金银珠宝可以肆意挥霍——当然如果能合二为一或许是最优选。” “那找个金融家是不是更快更合法?” “噢?”他摘下老花镜,稍微放松一下自己被眼镜压着的鼻梁,“你觉得我现在开始学这个来得及吗?” “来不及吧。这玩意再怎么水也不能三两天速通。” “那就对了,死了这条心吧。”他很满足地把眼镜收入盒子,心情好极了。 看着罗的眼神坠入遥远的海,却迟迟没给出什么回应。她明白其实他已经记不起那么多的东西。 “果然啊。人在弥留之际的时候,可能大脑已经快宕机了。看到的东西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幻觉。”布兰缇说到这里,怀念旧事而带来的神色半是温柔半是苦涩,“在最后的时候,你与所有人告别。我吻着你的手,就在你的身边,倾听你最后的心愿和话语。然后你说——” 房间内是暖黄的灯,垂泪的人们默不作声。其实和他差不多年岁的人也走了七七八八,比如前两年,他还曾为佩金的墓地送过花儿。贝波并非人类,毛皮族是动物衍生的人类形态,寿命较人类的平均值来说更低……总之在场的旧人并不太多。现场告别的更多是家里人,还有卢卡斯这样的青年——哦不,那时候也是中年人了。 他握紧了自己那刚被她捧起又亲吻的手——其实也没多大的力气,开口的声音轻得像积雪在融化:“你还是那么漂亮……像精灵一样。” “多想给你棕色的头发,系上缎带做成的蝴蝶结……” 而她的眼神因惊讶和困惑凝滞,毕竟她从未有过棕色的头发,哪怕是在奇妙的航海历程中需要易容的时候,也没有过。 在场能听见这轻声话语的人,全都看向了特拉法尔加·罗这唯一的妻子。 “希望你还能永远那样明媚、快乐,无忧无虑,就像你一直以来的那样。” ——明媚、快乐、无忧无虑。 基本上都是不太和她沾边的形容词,三个词连在一起的氛围感不要说像了,几乎与她的总体气质南辕北辙。—— 一定要说的话,可能只有快乐能多多少少擦个边。 泪水从眼眶里不受限制地滑落,她几乎很难维持一开始想要展现的温和笑容。 但这于她而言,其实不像个沉重的打击,大部分的悲伤还是来自于即将分别的不舍,以及在他身上那衰弱的气息,给她带来的难以克制的心疼。按说她也年纪不小,不该这么放任情绪激烈地涌动,但她就是克制不住。 所以她更不忍戳碎那临终的幻梦,轻轻地安慰他:“会的……一定会的……” 没有关系,她这么安慰自己,即便最重要、最想说上话的人不是她,也没有关系。数十年的爱意并没有掺入什么虚假。 只是…… 他曾为她造过那么多、那么多的梦,而她却不明白他牵挂的到底又是谁,也未能达成这个心愿。 愧疚像一柄标枪,被时光蓄力投射,然后穿透了她的胸膛。被撕裂的痛感令人呼吸困难。 而这份无法被揭开的难过,随着生命的终止而贴上封签,她怀抱着他那最后的心愿,却无处问询——因为他的友人也大都不在人世。 布兰缇平静地叙述完那段他已经没有印象的旧事,然后顿了顿:“我知道在我之前,你又不是第一次……所以我以为是你的,呃,比如说英年早逝的初恋什么的。” “就因为这句话,我后来的几年难过了很久。一直在想怎么没早点知道这件事,这样在你临终的时候,多少能带点相关纪念物,让你怀念和安心一点。” 说到这里,布兰缇仰起脸来看天花板,这段记忆还是太过沉重。 她往罗的肩膀靠去,他还是那么温柔地将她环抱。 然后她叹了口气合上眼。 “所以我一直在想,既然这个世界平安祥和,应该不会出现太多早夭的孩子。那么我不干涉的话,说不定你还能在这个世界和初恋好好发展什么的——毕竟到七十八岁还忘不掉的人嘛。” “但,三年前。我在展览里认识特拉法尔加·拉米的时候,第一眼看到她,我就明白了。” 金棕色的头发,笑起来太阳一样的温暖,脚步轻盈得像精灵一样。 明媚、快乐、无忧无虑的人。头发上系着缎带蝴蝶结,可爱得像童话里的姑娘。 “你一直没有忘记你的家人,一直记得,那没有成年,还没感受过美好世界,就已经逝去的妹妹……”她说到这里,声音发抖,“你希望她健康平安地长大,可她其实很早就已经离去。” 直至生命的尽头,他大脑的深处,都还未曾忘记弗雷凡斯曾经明亮温暖的夜。十年,除去小孩没有记忆的前两三年,大概也就七八年的记忆。这于他七十八年的时光而言,只是生命数字的一个零头,可那样美好的,转瞬即逝的梦,他从此再未拥入怀中。 家庭在他的心中,其实比她想象的还要重要。 堤坝破溃了。山洪在此刻无法阻拦地撞入河谷,蛮横激烈,声势浩大。 她在安全的臂弯里试图把啜泣的声音压低,单手却掩不住崩断的泪珠。 “……哭吧。没关系,哭吧。”他的声音在劝告,而环抱着她的手臂在安抚,“宣泄出来会好很多。” 他其实没怎么见过布兰缇这样情绪激动地落泪。 唯一的一次发生在立博岛的咖啡馆,但那时背对吧台的座位,让他仅仅只能听见声音。 生分的关系、疏远的距离让那时候的二人只能保持沉默。 但现在想来或许这是件好事,因为他发现就按现在的情况,他都已经不知道如何才能安慰她。 哪怕疲惫使热情褪色、才华减退,眼睁睁地看着暮色爬上身体和面庞,她都没有这样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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