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了?”盛无崖心脏一跳。 丁春秋跪在地上,用双手捂住了脸:“好多年前,师父被朝堂上的政敌暗算,从那会儿开始身子就不好了。他想您,又觉得没脸见您,这么多年,心里一直很苦……您去见见他好不好?” “那我们现在就走!”盛无崖将师侄从地上拉了起来:“剩下的路上再说。” 北去灵州的路上,盛无崖的右眼皮跳个不停。在她看来,李秋水一直都很聪明,历来只有他算计别人,没有别人算计他的份儿。她曾问过丁春秋那场变故的细节,丁春秋叹了口气,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说道:“那些小人们准备了一幅玄女图,师父一时不察,吸入了画上的剧毒。” 听了这话,盛无崖长叹,再次加快了赶路的速度。当她全力疾行时,丁春秋根本追不上,很快就被甩到了身后。 绍圣三年的春末,盛无崖千里迢迢地赶到了灵州。如今的西夏以兴庆府为都,灵州早已不是皇权的中心。盛无崖在昔日的夏宫里找到了李秋水,他就住在虚极殿内。 那是一个暮春的午后,昔日大名鼎鼎的摄政王对儿孙交代好后事后,遣散诸人,静静地躺在一架紫藤花下。盛无崖来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在做梦,苦笑道:“师姐,你也只肯在梦中见我。” “这不是梦。”盛无崖靠近师弟,握住了对方瘦骨嶙峋的右手。软塌上病体支离的男子突然睁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来人,似乎不敢置信。 盛无崖把左手放到李秋水的胸口,将浑厚的内力源源不断地送了进去。 “师姐,师姐……”李秋水落下泪来:“师姐不要浪费内力,没用的……师姐你抱抱我好不好,我好痛啊……” 李秋水正在散功,逍遥派的内功固然冠绝天下,可散功时的痛苦也远超常人。盛无崖将小师弟揽入怀中,眼睁睁地看着他一身内力如江河决堤般迅速溃散,竟是无能为力。她只能将自己的北冥真气一刻不停地输进去,尽力延长师弟的生机。 “是谁害你至此?你告诉师姐,我去杀了他。” “害我的人早死在我手里啦。”李秋水笑了笑,随即又因巨大的痛苦痉挛起来,他一边呕血一边恳求道:“师姐,你给我唱首歌好不好,就唱小时候我听过的那首……这么多年,我一闭上眼睛,耳边都是师姐的歌声……” “好,我给你唱歌。” “师姐,等我死了,你能带,带我回缥缈峰么?我好想师父,也好想师兄……” “好,我一定带你回缥缈峰。” “那就好,那就好。”李秋水平静下来,尽管身体因散功而万蚁噬骨,脸上却露出了满足的笑。盛无崖抚摸着他迅速变白的头发,哑声道:“盘脚盘,盘三年。降龙虎,系马猿……” 盘脚盘,盘三年,降龙虎,系马猿。 心如水,气如绵,不做圣贤做神仙。 笤帚秧,扫帚秧,直干繁枝万丈长。 上面扫尽满天云,下面扫尽世间心。(注1) 名震天下的西夏摄政王在盛无崖怀中沉沉睡去,直到再也没有呼吸。她抬起头看向头顶繁盛的藤萝,日光炫目,紫花璀璨,让她一时睁不开眼。许久后,她站起身,将怀中的枯骨打横抱了起来,一片布帛从小师弟的手中缓缓飘落。 盛无崖愣了愣,腾出手捡起布帛,只见血渍斑斑的绢布上写着两行字,那是小师弟亲手所书。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注2)
第31章 风初定 缥缈峰头云散 绍圣三年,也是西夏天祐民安七年,大理天授元年。在汉人的史书里,这一年风平浪静,而在遥远的西方,比当年盛无崖与两个同门涉足的里海之东更遥远的西方,一支从莱茵河畔出发的乌合之众抵达了君士坦丁堡。他们像强盗一般烧杀抢掠,或战死,或病死,或被俘,最终只剩下不到三千人。同年,由贵族和骑士组成的正规军沿着这群乌合之群的足迹重新东进,被后世称为十字军的第一次东征。 李秋水在绍圣三年的春天里与世长辞。在他死后,盛无崖并没有立即带着他的遗体回缥缈峰,而是留在灵州,等小师弟的后人们为他操办水陆道场,追荐亡灵。她像是一个幽灵,日日徘徊在虚极殿,却没有任何人发现。 不久后,丁春秋赶到了灵州。她换了身白衣,与盛无崖一道留在了虚极殿凭吊逝者。或许是太孤独,又或许是太悲伤,丁春秋常在李秋水的灵前与盛无崖说话,不管对方有没有听见。 “年轻的时候,我心高气傲,即不忿那个女人抢了正妃的位置,也不满您……也不满他心里的位置不属于我。青萝出生后,我一气之下带着她离开了灵州,终生没让他见着女儿。” “可现在,他的正妃没了,他的女儿没了,他自己也没了。”丁春秋将脸颊贴在棺梓上,幽幽叹道:“争来争去,最后万事皆空。” “你还有个外孙。”盛无崖提醒:“他在大理做皇帝。” “他应当记不得我这个外婆了,没什么意趣。”丁春秋摇了摇头,回过头问:师伯……他,师父走的时候,安详吗?” 对于这个问题,盛无崖不好回答。毕竟小师弟散功时忍受了极大的痛苦。见她沉默,丁春秋苦笑了一声:“我不该这么问……您都来了,他十有八九含笑而逝。”说到此处,白发苍苍的妇人落下了泪,哽咽道:“我错了,掌门,我错了,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如果当年我没有……师父应该不至于不敢去见您……”丁春秋泪雨如下:“他毕竟是我师父,我害他遗憾了一辈子……” 之后的一个月,李秋水嫡亲的孙女银川公主,并虚竹、段誉、苏星河、函谷八友、灵鹫宫九天九部及大理国皇帝等人陆续齐聚灵州,为夏王送行。按照党项人的规矩,李秋水的尸身要归葬皇陵。盛无崖本以为自己还得当梁上君子盗尸,但银川公主得知了祖父的遗愿后,亲自出面与党项皇族交涉,最终商定陵中只留祖父的衣冠,身躯则交由丈夫师门的长辈带走。 出殡的那天,西夏皇族描金绘银的棺椁里只放了一套夏王生前穿过的冕服。逍遥派众弟子跟在盛无崖身后,一路将棺椁送到了皇陵。灵州城外,百姓自发搭建的路祭摊子一直延伸到黄河岸。盛无崖一眼扫过,看见一个暌违多年的故人正在路祭摊子边整理香烛,白衣如霜似雪。 “师兄?”她诧异地唤了一声。 巫行云抬起头,冲师妹轻轻颔首。 灵州的葬礼结束后,盛无崖用北冥真气将师弟连人带棺冻成了冰疙瘩,扶灵西去。逍遥派各代弟子都尾随在后,其中有不少人都是第一次踏足天山缥缈峰。如段誉、函谷八友、阿碧、以及丁春秋等人。 路过河西走廊时,众人能看到南边白雪皑皑的祁连山。逍遥派仅剩的两个二代弟子并肩行走在茫茫草原上,北归的大雁成群结队地从天空飞过。 祁连山下少炊烟,天高地阔草犹寒。 敦薨浦一如昨日,缥缈峰的十八天险也未曾改变。盛无崖带小师弟归山后,将他放在了地宫石室里,用坚冰严严实实地封了起来。当天晚上,段誉与苏星河歇在一处,总也睡不着,时不时就把她大师姐摇醒,确认道:“这里真的是师父以前住过的地方?” “是啊。”苏星河顶着睡意,无奈地冲小师妹点头。 翌日,苏星河和段誉的黑眼圈一个比一个重,显然都没睡好。 盛无崖在地宫里陪了小师弟七天。七天后,她从地宫里走出来,大徒弟匆匆来报,说表妹丁春秋在梅园中散尽了一身功力,自尽而亡。 她愣了愣,对一脸戚容的苏星河说道:“你先去给她收敛下,为师一会儿就来。” 苏星河领命离开后,盛无崖突然呕出了一口血,溅在了地上的残冰上。她叹了口气,将染血的坚冰埋起来,觉得自己可能凶多吉少了。 自她修练北冥神功以来,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沉睡,多年后醒来,内功总能突破瓶颈,突飞猛进。但最近的那次沉睡,她不是正常醒来的。她因此真气乱走,胸口一直隐隐作痛,即便后来好生调伏,到底还是留下了隐患。 现在,那个隐患正以摧枯拉朽的态势迅速扩大,将盛无崖逼到了悬崖边。 这年六月,缥缈峰迎来了短促的夏天。盛无崖将段誉唤道竹园,叮嘱道:“誉儿,你如今是逍遥派的掌门,为师有一件事情,需你铭记在心,代代相传。” “师父,您请说。”段誉坐直了身子。 “大宋当今的端王赵佶,十一年后将迎来第九个儿子。若那个孩子果然起名曰构,日后果然还要继承大统,你就杀了他。” “!”段誉惊呆了,结结巴巴道:“师父您怎么知道?那不是还没有发生吗?” “为师夜观天象数十载,才窥来这一线天机。”盛无崖开始忽悠:“或许不准,所以你记着,他叫赵构。若他一生籍籍无名也就罢了,若他当真称帝,你就永绝后患。” “是,弟子记着了。”段誉叩首道。 见徒弟答应下来,盛无崖松了口气:“其它就没什么事了,你去忙吧,为师走了。” “啊?”段誉一脸懵逼:“您又要下山远游吗?什么时候动身啊?” “一会儿就走。” “那您等等,我去给师父收拾行李,大师姐和二师兄他们知道吗?我去叫他们来给师父送行。” “去吧,以后多多保重。”盛无崖爱怜地看着徒弟说道。 段誉火速从地上爬起来,一溜烟跑去找两位同门了。盛无崖站起身,最后看了竹园一眼,转身离去。 缥缈峰依旧云封雾锁,大风从雪山高处刮来,穿过松林,穿过灵鹫宫的石檐,最终湮灭无声。盛无崖想起逍遥子,没有往山下走去,而是一步一个脚印,往天山的更高处跋涉。 谁料没走多远,就被一个人拦住了去路。 “师兄?”盛无崖停下了脚步。 “师妹要去哪里?”巫行云问。 “不去哪里……”盛无崖摸了摸鼻子:“就随便走走。” “那我与师妹一道吧。”巫行云淡淡道。 盛无崖有些慌乱,也有些不安。她尝试着把师兄劝回去,可那人无动于衷。两人沉默下来,气氛粘稠而压抑。走到一半时,她浑身气血乱窜,喉头的腥气怎么也压不住,整个人都恍惚起来。她强行打起精神,冲巫行云笑了笑,说道:“师兄你看,今天出太阳了。” 巫行云停下脚步,死死地盯着她,声如寒冰:“你知道你的脸色有多差么?” “啊?”盛无崖摸了摸自己的脸:“我皮肤一向挺白……”就在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的十个指头都已经发青了。盛无崖尴尬地把手指往袖子里拢了拢,想说一句“可能是冻着了”,可普一张口,她口中的腥气便再也压制不住,全部呕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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