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长苏不再看远处,而是低着头细细回想着,他那日听说了蒋延的事,便隐隐觉得不对,特意着人留意了一下,果然,这人花钱大手大脚,别说赌场上混不在意,就是进了花楼也要最好的姑娘作陪,可谓是挥金如土了,但如今的江左盟,哪怕是宗主只怕都没这么多钱的。 再顺着这条线摸下去,便见他常常进出一处隐蔽的地下钱庄,他一进去就有人送上银票,钱庄掌柜在他走了之后啐道:“呸,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 之后自然由无所不知的琅琊阁出手,顺藤摸瓜发现了这钱庄的背后正是横行江左的双刹帮。 双刹帮又不是济世堂,怎么会对一个江左盟中人出手如此阔绰,那必然说明这个人有利用价值。梅长苏只为了试探,便命人不经意将自己其实是下任宗主的事透露给了蒋延,果不其然,他立刻欣喜若狂地去了地下钱庄,梅长苏也借此设了这个局。 想到这,梅长苏才重新关注局势,江左盟这些年不过因为蛰伏而失了权威,可论起真功夫,自然是江湖里一等一的好手,马匪再猖獗,也难敌江左盟的兄弟,只不过那个朱砂倒似是练纯阳硬功出身,一时间竟能同时与四个好手相争而不落下风。 庆林高喝一声:“□□手准备!” 朱砂挣脱开那四个人,直扑梅长苏,想要擒贼先擒王,可梅长苏身边的四人,是司武堂出来的一等一的暗卫高手,哪里能让朱砂近身,四个人身形如鬼魅,配合默契,三招之内便押解着朱砂跪在了一边。 朱砂拼命挣扎,兴许寻常高手并不能完全压制他的硬功,但这些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暗卫,将技巧刻画到一定程度,一招一式皆为杀人而习的时候,就不是朱砂能抗衡的了。 “你们跟大爷玩阴的!我!我跟你们拼了!” 梅长苏悠闲踱步到朱砂面前,笑意盈盈:“朱大侠是硬功出身,刀剑无惧,可你那些手下就不一定了。” 朱砂一怔,早先的□□手早已弯弓搭箭,凛冽而冰寒的杀气自四面八方袭来,马匪们大多失了战斗力,可有梅长苏之前的吩咐,江左盟的人并未伤他们性命。 梅长苏悠悠道:“朱大侠也是一方豪侠,事情到了如此地步,还要与我江左盟硬搏吗?” 朱砂神色未僵,咬着牙愤恨道:“今日算是爷栽倒你这个书生手里了,要杀要剐随你便,只是我这些弟兄——你、不,还请宗主高抬贵手放他们一码。” “不!大哥!要死一起死!弟兄们都不是贪生怕死之人!”马匪们高声喊道。 梅长苏摆了摆手,□□手们缓缓放低了箭尖,但依然浑身紧绷,随时应对。 “你看,我可没说要你们的性命啊。”梅长苏温和笑了笑,“只不过,是不忍见诸位英杰豪侠被人利用欺瞒,特来劝说一番。” 朱砂并不是蠢人,知道今日无论怎样都算栽倒这人手里了,就算为了这些跟自己出生入死的弟兄们,也不能再以硬碰硬了:“你是什么意思?” 梅长苏点了点头,示意暗卫们松开他,其中一人犹豫了一刻,梅长苏却道:“朱大侠乃正人君子,江湖豪侠,如今又怎会做偷袭之事呢?” 朱砂摸了摸脑袋,想起自己一开始用飞刀偷袭一个书生的事,有些尴尬。 梅长苏拢了拢披风,庆林立即从车里去了手炉出来递给他,他捂了捂已然青白的指尖,才缓缓道:“朱大侠原是抚州人氏吧?” 朱砂嚯地看向他,没有说话。 梅长苏并不需要他的回答,于是继续道:“有一日,一位姓唐的人找到了朱大侠,重金请您到了江左地界,言说江左盟与地方官府勾结,鱼肉百姓,如今又派人押送了银两要送给京城的大官去,请朱大侠帮忙劫镖,他们要将这些银两发放给周围的贫苦百姓,可有此事?” 朱砂点了点头。 “之后这三年间,这位姓唐的人不断以此为借口,请朱大侠出手,行劫富济贫之事,是吗?” “是又如何?”朱砂终于忍不住道。 “朱大侠真的就没有怀疑过,这些劫来的钱,都到了百姓手里吗?”梅长苏轻轻敲着手炉。 朱砂瞳孔微缩,闭口不言。 “时间日久,朱大侠也隐隐知晓这位便是双刹帮的唐帮主,唐奕,但也想过,自己劫富济贫,却为何不得百姓拥护?不过这些事,都被唐帮主搪塞过去了吧。所以每每朱大侠劫了银子,便由寨子后的小路送去双刹帮,但至于这些银子的去处,却素来不得而知吧?” “他、他给我看过账本。” “账本可是能造假的,朱大侠。”庆林插了一句,又道,“不过,我这有本真的,朱大侠要不要看看?” 朱砂看了梅长苏一眼,见他不说话,伸手接过了账本,一笔一笔,皆是双刹帮这一年的花销,不论别的,但往翼州州府送的便有十万两之多,而前些日子刚劫的翎州首富余旸的镖,也早被瓜分的一干二净,哪里有半分是接济了百姓! “这不可能!他不是这么说的!”朱砂怒道,但心底却有个声音告诉他,这才是真相,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做的越多,就越害怕真相了。 梅长苏颇有些怜悯地看着眼前人,朱砂双目通红,呼吸急促,一直喃喃道“不可能,这不可能”,但他并不傻,账本所记载的事,与这些日子的怀疑逐一对上······这两年,他到底带着弟兄们做了什么!突然他一把抽出了庆林的佩剑,就要往脖子上抹去。 电光火石之间,已被暗卫夺下了剑,但还是在脖子上划出一个伤口,渗出鲜血来。 朱砂“嗵”地跪在地上:“为什么不让我死,我朱砂愧对百姓,愧对祖宗,帮着姓唐的做了这些禽兽不如的事!为什么不让我去死!” 梅长苏冷声道:“你死了,你的罪便能赎清吗!更何况,你死了,你的妻儿,你的老母又要怎么办?” 朱砂浑身巨震,唐奕当初说安置好了他的家人,让他们享福的······自己,是自己,竟然亲手将自己的亲人送进了那恶人之手?若是—— 梅长苏看着他,目露怜悯,直到朱砂心神巨震似接近崩溃边缘,他才叹了口气:“你且放心,江左盟已经将你的老母亲和妻儿送回抚州了,他们都很好。” 双刹帮 朱砂恍若死里逃生一般,呆滞地抬头看着眼前这个霁月清风的年轻人,这一刻,他终于明白,自己走进了一个局,一个由这个年轻人亲手布置的天罗地网,但是,无论是为了亲人兄弟的性命,还是为了赎罪,又或是为了自己一开始的初衷与良心,他心甘情愿。 朱砂突然行了大礼,一揖到底:“今日之恩,朱砂没齿难忘,日后宗主所需,朱砂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梅长苏轻轻笑了笑,伸手扶起他,朱砂看着握着自己胳膊的苍白无力的手指,心中翻腾,一时无言。 却听那人道:“哪就有赴汤蹈火那样难了,不过是请朱大侠带着您的人回抚州,与亲人团聚罢了。” 这次不仅是朱砂,其他人也忍不住抬头,他们已有两年没回家了,其中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年问道:“我们真的可以回家了吗?” 梅长苏温和道:“自然是真的。” 又有人问道:“可是,可是我们在这边,做了这么多、这么多坏事——” 梅长苏笑道:“诸位受人蒙蔽,并非大恶之人,法理不外乎人情,又何必执念于此,只不过,诸位若想弥补,多行善事也好,日后若有为民谋福祉的好事,也要出一份力才是。” 又对朱砂道:“朱大侠且放心,江左十四州,一切有我,从今日起,我江左境内一草一木,一人一户,皆不再受人欺压,江左盟翼护之地,绝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 朱砂看着他,想这人神机妙算、心思难测,可自己却没来由地信任他,又见他虽然一副孱弱的样子,却许下如此铿锵的誓言,连朱砂自己的内心也跟着一阵火热。不由再次深深一揖,打马而去。 庆林看着人马消失在密林深处,皱了皱眉:“公子,他们真的会回抚州吗?” 梅长苏眺望着远处,轻声道:“按之前的计划行事吧。” 庆林的眼底现出跃跃欲试的喜色,立刻抱拳道:“是!” 黎纲收了剑走过来,笑道:“公子这是拔除了最难的桩子,其他马匪瞧见了,也要掂量掂量江左盟还是不是他们能作对的。” “只是官府那边——”另一个人犹豫道。 梅长苏轻轻一笑:“我只答应了府台大人帮他处理这些马匪,又没说要尽数剿灭。” 众人皆是一乐,对这位新任宗主的认识也更加深了一层,当然,知道林殊身份的旧人觉得理所应当,黎崇老先生最得意的弟子,祁王殿下和林帅亲自教出来的少帅,十三岁便睥睨纵横沙场,若连这些马匪都降不住才怪了。 梅长度这一边人还没到廊州,官府却已派人往江左盟着实送了些大礼,江左盟这些年素来不与官府接触,这还是官府第一次登门,鹤龄先生闭了关,就不可避免的惊动了几位长老。 几位长老看着那刻着“江湖英豪,为民除恶”的牌匾直发愣,打听之下才知道,原来自梅长苏处理掉了以朱砂为首的马匪之后,几日之内,连挑几大山寨,论起战力,这些乌合之众哪里是江左盟的对手,更何况有梅长苏在背后指点,庆林带着人软硬兼施,那些马匪们逃走的逃走,归顺的归顺,实在是作恶多端不知悔改的全部扭送官府,一时间江左十四州倒比两年前还热闹了。 喜长老笑眯眯坐于堂上,对另外两位长老笑道:“怎么样,二位老弟,我就说这孩子有本事吧?” 二位长老对视一眼叹了口气,齐齐道:“我们皆是受那位所托照看江左盟的,如今亲手交给他的孩子,也算了此余愿了。” 喜长老见这二人已经算是接受了梅长苏,也算是放下一桩事,要来官府的礼单翻了翻,皱了皱眉,这礼着实有些厚了,沉吟片刻唤来了人:“拿着礼单去问问公子的意思。” 与此刻的江左盟气氛截然不同的自然是双刹帮,双刹帮一向淄邻江左盟,只不过这些年仗着江左盟自顾不暇,便轻而易举地占了江左的地界,又与官府勾结控制了河道漕运,一时势头迅猛,竟无人可挡。 却不料一夕之间,一向柔弱可欺的江左盟像换了一番天地,因翎州首富在翼州被劫一事,两个州府闹得不可开交,江左盟却在这关键时刻抛了橄榄枝,声明要肃清马匪,江左盟沉寂这些年,但翎州府台却也多少知道一些当年辉煌,便放手让他们去做了。 唐奕原本想着,即便是一个一个去攻打山寨,也要用些时日,更何况逼迫得太紧,这些马匪定要生事,到时候这江左盟必然里外不是人,故而在从那个赌徒蒋延口中得知了新任宗主的消息时,他当机立断派了朱砂去给那个病秧子一个下马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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