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是他不愿续娶继室,又为着岳母思念,才将他们送到荣国府来的。 可那人又说,女儿送去荣国府是好,将来婚嫁不怕有人说嘴教养。却该把林言留在家里,拘在身边读书。儿女总不一样,自古便没有父亲尚在,却要岳家管教儿子的道理。 听得这话的时候,院子里也有什么吱呀吱呀响着。父亲与友人渐渐走远,黛玉悄悄坐在窗沿下,林言抱着她的肩膀,仍向着父亲消失的方向张望。 “姐姐,我一定跟你一起,不管去哪里。”林言说着,满眼都是郑重的样 子,可黛玉只是低低应一句。 那会黛玉心里乱糟糟的,她知道自己一定是要去外祖家里——可什么时候去,只她一个去?佛奴得留在家里?她又什么时候回来呢——这样杂乱的思绪围在心里,偏又无人解惑,恰如一只窄口瓶,水轻轻快快溜进去,再要倾斜出来时,却是‘啵咕’‘啵咕’。 只幸好父亲并没有给她问询的机会,虽不知父亲如何做下决定,可黛玉听到耳朵里的时候,便是佛奴与自己一并去外祖家。 说话时林如海仍笑着,可眉间隐约一道刻痕,似是冬日的枯柳,不容两个孩子细瞧就被残雪盖去。 林言在想家,想父亲,也许还想着门房养的那只花猫儿。可黛玉的心不知怎的一下子定住,她从未像现在一样清楚地明悟过来,自己与林言轻易回不去扬州。 她这样想着的时候,对面林言重新捧起书。书页之后,他偷眼去看黛玉的神色。外面的声音恍惚中静止,他想自己也许令姐姐想起伤心事,心里便懊丧许多。 盏里的茶气丝丝缕缕,这会入口倒好。黛玉呡一口,抬眼见林言怏怏,有心宽抚,却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恰在此时,外面隐隐传来笑声,细听去便是紫鹃、宝玉并宝钗三个。 “方才以为姑娘睡着,我还拦着他俩去,可巧见姑娘影子,这便进来了。”紫鹃说话时笑吟吟的,试试壶里茶温,又要去沏一壶新的来。宝玉见状,拦下她道:“这回来是邀林妹妹玩去,新茶许喝不上。” “那也得我们姑娘同你们去。”紫鹃哼笑,倒也止步,问询着朝黛玉看去。 “薛家哥哥淘回来些好玩意,林妹妹,咱们一起也瞧瞧新鲜去。” “这可是抬举,不算什么金贵的东西,只道解闷。”宝钗坐在一侧,微微勾一下唇角,笑道:“是我妈想着你们喜欢精巧的东西,这不,使唤我来请你二位。” “宝姐姐说这话我可不依,分明你自个缺个伴儿,却好像我占你的便宜去。”黛玉撑着下巴笑,眼睛一抬,天然一派淘气。 “哎!妹妹,这春天热燥,你们成日闷在屋里,人都要憋坏了,不如跟我们一起玩去。”宝玉见她这样,以为黛玉不想去,登时有些发急。 “哎——”宝钗却不急,她身子一动,坐到黛玉身旁,唇角眼波尽是笑意:“我请你,你去不去?” “算你诚心。” 两个姑娘笑闹一阵儿,宝钗便看向林言去:“林哥儿也瞧瞧去?” “你还是不晓得他的脾气,你把林妹妹哄走了,他说什么都要跟上去的。”宝玉笑起来,紫鹃见新茶无用,便紧着收拾出来出门的外衣。她回来时几个人不知正说着什么,林言依旧偎在黛玉身边,不做声,只是安静笑着。 “你们这是打什么哑迷?有的新鲜东西,可别忘了我去。”紫鹃笑盈盈给黛玉披上外衣,回首间黛玉扬起下巴,笑容更加清晰。 “丢不下谁去。” 这外面已经过了太阳最耀眼的时候,歇下脾气,温吞吞照着,将最后一点冷冰也捂化了。几个人说着笑着,又邀上三春,到梨香院中时薛姨妈已经等着。见着他们来倒笑话一句路上顽皮好闹,又一迭声叫他们进来坐着,吃些糖水甜果润润嘴巴。 东西是薛蟠带回来的,可他人却不在这里。林言进去时眼珠微微转动,问过好之后便不言语,只依着黛玉坐在一边。薛姨妈约莫因着自己的儿子生性外向,对着乖巧安顺的孩子难免多喜爱些。这会见他只是坐着,以为他拘束,当下搂着他姐弟,笑道:“好孩子,这时只痛快玩去,不必记挂什么虚礼。” “正是这个理。”说什么新鲜玩意不过是由头,宝玉好热闹,倒也不是一心奔着桌上的东西。这时听着薛姨妈笑,自己也抬起头来,冲着林言道:“你平素都好,只是年纪小小,却总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当初学里叫你玩你也不去,实在可惜。” 林言听他说到学里事,又怪自己不与他出去,禁不住分辩道:“哪里是我不愿去?背不下书是先生罚我,我可不愿意。” “我还不晓得你?”宝玉听罢,搁下手里的玩意,跟黛玉笑道:“这个是学里有名,先生不绝口夸赞的好记性。不过几页书,分明早都背熟,那也不与我们出去,好好的一个人,生闷在屋里。” “玩个不乐,出去也没意思。我倒知道你辞舅舅去的时候得了嘱咐,是叫你当哥哥的看护弟弟,怎么这会你话里话外,却尽是自个快活去?”黛玉早在林言的话里猜出那几个公子少爷在义塾中‘玩’个什么,自己弟弟竟还想着与他们一处,这会见宝玉这样说,更觉得万万不能的。 “你俩一气,却是寻得我的错处,我说不过你。”宝玉哼哼笑两句,黛玉也不答,自垂下脸去,眼帘一遮,一层睫羽搭在脸上,透出几丝金黄的缝,精致灵巧,当是把阳光揉碎了,碾细了,再一点一点描摹上去。 宝玉不觉看痴了,怔愣了半响,见黛玉仍旧不理她,当下竟有几分委屈:“你这是嫌我不看顾言儿?生了我的气?林妹妹,好妹妹,你若是惦记,当下打来骂来我尽受着,可千万别疏远我去。” “谁生了你的气,谁疏远了你,你自己想左,凭甚赖人家多疑?”黛玉自觉肩上一热,晓得是林言又偎过来,见宝玉这样伏低做小,觉得没意思极了。因此只似是而非侃他一句,低头依旧玩着手里的连环。 宝玉见黛玉没说旁的,猜她没因此恼他,私心里愈发想哄她高兴,于是也不管不顾,跟黛玉道:“你还不知道我么?平素除了姊姊妹妹,我还不只疼着言儿一个兄弟!” 这话倒是没错,宝玉自小便惯与姊妹们玩闹,从前伴着大姐姐元春、探春,叔伯家的迎春、惜春,如今又来了黛玉并宝钗,真正是在姊妹丛里长起来的。 然而在世间长上几年,兄弟也排得上数,难为如今叫他想着的兄弟只林言一个。虽说归根结底是因着他姐姐,可叫旁人说起来,还是道这表少爷也是落了宝二爷的眼里,成了那特例啦。 这厢宝玉说得情深意切,恨不得捧心以见真诚。对面姐弟俩却是没来由的,同时顿住。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的太阳将落。
第5章 拜先生父子母女 贾探春一进到院子里就听见赵姨娘嚎啕。 有机灵的婆子扯扯赵姨娘衣袖,赵姨娘也不理,眼珠不转动,嘴上却哭得更大声。 “姨娘这是做什么?”探春扯着嘴角强拉出一个笑,赵姨娘听见她出声,拿帕子盖住眼睛,气狠狠道:“我受了气,还不兴到自己姑娘院里哭一哭么!” “姨娘这是什么话,府里凤嫂子管着,太太也宽宏,姨娘受了委屈当跟她们讲明,与我说个什么道理?” “我算是看出来了,可怜我怀胎十月,却是给太太生了个倒错的丫头。”赵姨娘将帕子掷在地上,泪才真切流了两滴:“你满心巴着太太,老太太与太太愿意疼你,按说也是你的福气。可你不惦记我便是了,怎么也不惦记你兄弟?你既然得脸些,实在该拉拔自己兄弟,万没有紧着外人的道理。” 她的一番话还没说完,探春的面色就已上了层白浆,嘴唇哆嗦几下,眼眶里便蓄了水汽:“哪个是我不愿惦记,又怎么说我不惦记谁去?姨娘有话且讲清楚,没得我死了都闭不上眼睛。” 一句话不知哪里戳了赵姨娘的点子,她恼火起来,嘴上愈发哭天抢地:“造孽呀,我辛苦生的个孩子,竟拿死不死的胁迫起我来了。好,你攀你的太太少爷,我与你兄弟就死去,再不盼望你什么。” 眼见越说越不像话,探春身子抖着,眼里的泪尽叫怒火烧干净。 “姨娘张口闭口我不惦记你,却该说说,我是惦记了谁去?” “我没福气,我儿也没福气——一没托生到太太肚子里得老太太喜欢,二来不如不要我这个姨娘,没得叫贵人捡了,却是爬到别人头上去!” “这是什么话?!”这些不光是探春吃惊,连院里也陡然安静。方才乱糟糟、闹哄哄的劝慰好像都落了空,只有赵姨娘先前丢在地上的手帕还遭风吹着,露出沾了尘土的花样。 这一下赵姨娘也静了,再没有方 才的嚣张气焰,低头拧眉,懊悔自己管不住舌头,怎么秃噜出这样的话来。 这时候,探春眼里心里的水汽恶气都不见,只是很平静想着赵姨娘的话。 她知道赵姨娘为什么说这个。 是呢,林言来了这儿,大家伙儿也愿意敬着,捧着。可是私底下,谁都知道林言不是亲外孙,他甚至不是一开始就养在名下的养子,而是姑奶奶快要不好了,才急匆匆拉到身边的孩子。 林大人或许有叫他承挑宗族的意思,可是如今又叫他随着林黛玉一起到了这里,说着严加教导,却至今也不曾督促他学问,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如今林言纵然得了老太太喜欢,得了舅舅夸奖,得了夫子赞赏,可到底在众人心里存下一个疑影儿。 ——林言,他到底…… 赵姨娘不安的喘息叫探春回神,她的这个姨娘的心思也清楚了——林言与贾环一般大,一个众星捧月样,另一个却如一道影子,再加上府里人的碎语和撺掇,姨娘当然不忿。 想到这儿,探春咧咧嘴,拾起地上的帕子,又丢回赵姨娘怀里。 “再怎样人家都有个正经姓林的姐姐,姨娘争什么气?” 荣国府没有墙,人人都是耳聪目明,人人都是颖悟绝伦。这样的风声乍起,且很乖巧地不敢传进老祖宗的耳朵里。 贾母依旧爱惜这些儿孙,见着他们,也是充满疼爱的揶揄。 “这些皮猴子竟学好,从前三五不时就聚在一起闹一闹,这会听得却少些。” 底下人一齐笑开,各式各样的脸,嵌在同样华贵的瓶盏里。分明满屋奢华器皿,声音却空荡荡响着,急寻着一个缝儿就要钻出去。 日头隐秘地流转几日,许多双眼睛看着,嘴上计较着,看这事到底要怎样落地。 于是,捡着一个晴朗的日子,迎春惜春便结伴便到了探春那儿。见她闭着窗户,一个人闷坐,迎春偎到她近旁,叹道:“左右不是你的错处,你这样疏冷着又是何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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