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说还好,一说起来,探春却梗着脖子,眼中隐约又上去泪意。 “我哪里不愿同他们好,只是话是我姨娘说出去的,传进他俩耳朵里还不知编排成什么样子,我是实在没脸,情愿做个冷心冷肺的,强如上人家跟前讨嫌去。” “这是什么话。”迎春与惜春对视一眼,晓得这是探春的伤心处,便不往这儿多提。 “我们是才从林妹妹那儿过来的,她实不曾怨你,还与我们说怕你与他们生了嫌隙,是以才不再去。” 听她这样讲,探春转过身,扯了帕子压在唇下,眼泪簌簌掉下来。迎春觉得似有转机,赶忙又道:“林哥儿也问起你,说他不日要离府去,探春姐姐却总闷在屋里,再不去,就真没什么一处相处的时机。” “离府?”探春还没来得及擦干眼泪,却叫这两个字眼惊一惊:“他离府做什么?要回扬州去?” “不是。”迎春摇头,隐约带上一点笑意:“这便是我俩来寻你的第二个因由——你这几日闷着,想来旁人也不愿拿相关的说给你听,恐怕你难受。可这实在是个喜事,没准你听了,伤心事就散了。” “是什么喜事?”迎春难得这样子,倒叫探春心里好奇。 “林哥儿将要拜先生,是位了不得的大儒。” 这方院的风渐渐止息住,叶子打着旋落地,溜溜达达,扣开另一扇窗,推着一股湿气进到室内。 紫鹃于是掩一下手里的单子,跟黛玉笑道:“姑娘,咱们把窗儿关了吧,别着了凉——姑娘?” “嗯,关了吧。”黛玉抬头,轻轻应着,心里却想也许该开着,冷一些,才叫人不容易犯了春困。 她心里惴惴,最开始的欢喜只存留极短的时间便褪去,一股莫名的忧虑笼罩她,曾经摆在心里的那只窄口瓶又叫人抬了出来,啵咕啵咕的淌不顺当。 “当真只带这些?”她问。 “是,斐先生说只带当季衣物就好,旁的笔墨纸砚并书卷一概不要。”林言笑着,像是要定黛玉的心。可黛玉却恍惚起来,眼前的笑和几日前重合。 她忽然想起一点旧事。 林言比黛玉小上一整岁,又比她血亲的弟弟略大些。洪灾里逃出来的,一场高热带走他的母亲,独留下一个襁褓中的孩子。为他洗身的嬷嬷信奉面相的说法,偷偷跟一起的婆子念叨,说这孩子耳后有一枚赤红的胎记,忧心将来不听良言做了小人。又说他瞳仁太黑,暗沉沉的,恐怕要把心思都吞下去。 这些话是母亲告诉她的,说这个的时候母亲已经病得很重,可她依旧是笑着的,眼里闪烁着悲伤的颜色。 “玉儿,你知道那个嬷嬷最后怎么了么?” 黛玉摇头,贾敏的唇角落下来,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她那个面相极好的儿子沾了赌,要不到钱,将她打死了。” 仿佛说了什么带着不详的谶语,又好像意识到这样凄惨的事件会叫女儿惊惧。贾敏扯一下眼角,紧接着便是大颗眼泪坠下去。她病的重,清醒的时刻越来越少,嘴巴仍动着,却不知道是在跟黛玉说话,还是在追问看不见的神明。 “我的女儿怎么办呢?我的女儿怎么办呢……” 她这样喃喃着重复两句,然后又扭转头来,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似的温柔地笑:“玉儿,你且回去吧,我累了。” 黛玉知道母亲并没有歇息,也知道那一夜母亲与父亲说了许久的话。第二天,佛奴就被领了来,磕头,叫了父亲母亲,真切做了‘林言’,成了她的‘弟弟’。 这个弟弟敬畏父亲,体贴母亲,唯独对着她时时带着快活的孩子气。黛玉曾问过他缘由,可林言只是嘟囔一句,黛玉没有听清,林言又忸怩着不肯说,任凭她追问至今。 林言拜师,实在是有些突然的。 春夏交替的时候,与林如海同年的斐大人补缺回京,虽说算不得升迁,可总是到了天子脚下。林言来时得了父亲嘱咐,按规矩给相熟的人家奉了拜贴,如今斐大人回京,他便也给斐府补上一份。 按理说,如此便也过去。可斐大人很热心,并不因着林言年幼有什么轻慢,反而加回一贴,邀林言去府上一叙。父亲的友人放下身段邀请,林言是为小辈,不能不去。可这一去,却发觉斐府不只有斐大人与他的妻儿,还要另一位了不得的人物。 斐大人的父亲,从来闲云野鹤一般,恰好在这时来见见儿子孙子。 听说前科探花的儿子过来,略加考校,又听林言说并未入哪里的学塾,斐自山的胡子尖儿飘动一下,眼珠几乎刻在林言脸上。 “你这小孩有趣,算得上机灵。若不怕我老头子脾气坏,不如到我这儿来,也省得叫那些半吊子耽误去。” 斐自山年少时便是以才气闻名,后来青年时一举入仕,却看不惯官场倾轧,只一年便辞官而去,帝王三请也推拒。如今人至暮年,那身傲气未散,看着底下新鲜出炉的弟子,老先生的笑容带上些严师的‘恶意’。 林言惊讶地抬起头,实在没想到连父亲都说得几句指点也好的斐先生竟有收他当弟子的意思,他当然要高兴。 于是他笑着,答着斐先生的句子,又回去荣国府说与诸人听。贾赦念叨着“造化”,贾政更是眼睛发亮,将外甥拉到跟前,自肩颈到鞋尖,一寸一寸欣赏着。 “好孩子,好孩子......”他只来得及说这两句话,林言就被更热闹的一群牵过去。 “眼看着正经拜师,你父亲恐怕来不及。虽说那先生不计较,却也要叫你两个舅舅都去,也让人家知道我们的心意。”贾母拉着林言的手,脸上的纹痕都叫喜悦推开。她看一眼王熙凤,熙凤立刻会意,含笑道:“老太太放心,再怎么也不叫人笑话咱们言兄弟去。” 过分热闹的喜气叫人喘不过气,林言望着,心里却想分明一个时辰前,许多人心里还打着他是个假少爷的主意。可这话不当说,于是林言只是笑着,僵坐在贾母怀中,觉得极不适应。 一开始,天恍惚是谁拿笔落下一点胭脂红,掺多了水,见颜色浅淡便失了耐性,于是乱涂一气,直到把整个天幕染作紫粉。 提着灯的小丫头正问林言那大儒是如何满身才气,清脆 的声音一路上不停,连夜宿的鸟雀都以为到了黎明。 林言好性子应着,直到回了屋里,只余下他跟黛玉,那点子笑也不曾落去。 “佛奴,你去了斐先生那里,恐怕比义塾还不易回。” “我知道,姐姐。”林言偎着她坐下,眼里尽是笑盈盈的波纹。 黛玉看着,心里陡然跳错一拍——恰如早前一眼洞悉林言的伤心,她知道这不该的,佛奴总是腼腆又怕生,他连去义塾都是心里难过的。 可黛玉只得看着林言的笑,心顿顿痛着,不知该如何继续说下去。 然而,林言却捧起她的手,漆黑的眼珠叫灯烛映着,几乎要把那点星子都吞进去。 “姐姐,我不怕的。”他放低声音,极认真的,嘴唇开合的样子与最初的记忆重叠。 “你在乎我难过,我才不难过了的。”
第6章 识新友秦陈二子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 这一句词,黛玉存在心里念了两遍,一旁宝钗原正誊着对子,见她神思不属的样儿,遂搁下笔,笑道:“一面应了同我们玩来,一面又是跑神去,没得听不清下一对领了罚,我可不念第二声的。” “就这样点子发困,却叫你逮住,我只道是你眼神精伶。”黛玉抿嘴含笑,意欲将这个话头揭过,那厢宝玉原不做声,这会也昂起头来。 “妹妹是发困,我心里却存下个不快活的影儿——言兄弟一去大半月,两府相隔且不遥远,那先生怎么就不肯放人回来!” “你是吃醉了酒,怎么又忽然作了恼?”宝钗因他这话惊一惊,只得道:“咱们还是对对子去。” “好姐姐,这里且没外人,何必这样仔细?你也晓得,言弟头先拜了师父,府里人高兴得什么都忘却,不拘好的赖的,一并当个好处。”宝玉且将酒盅放下,袭人想拿开,可他又捏紧在手里:“圣贤书都说‘君子成人之美’,怎么咱们家这个,现下连家都回不得了?” “哪里是家都回不得?”袭人怕他再说,半强半抢地取过酒盅,见宝玉看过来,恐他发了痴性恼意,忙道:“眼见着白日里热起来,只许再多喝一盅,没得叫我们这些人被数落去。” 宝玉由她去,只是嘴里自嘀咕着:“我好赖是他兄弟,许久不见心里想着,难道不兴说么。” 可他也知道这件事有多让府中人得意,不好再提,只赚一盅酒。其余人因这一事也觉无趣,失了兴致,粗略对上几句,早早便也散去。 黛玉却叫他的话正经戳了心。 她回去时候日头尚早,紫鹃打湿帕子与她擦手,见她垂着眉眼,于是安慰道:“姑娘知道的,宝玉说话惯是那个样子。哥儿是机灵体贴的性子,那斐府的老先生定是喜欢个不住,又爱惜才气,才不肯放人。” “我便是知道,心里也实在记挂得很。”更多的心事不知如何与人开口,黛玉接了杯子净口,却觉得飘的一点茶叶子都像林言的侧脸。 她是想念的,林言必也是知道她的想念的。 黛玉将杯子里的那个‘林言’避开去,清茶沾舌,满口生涩。 此厢挂念,彼厢自是心里留个空缺来承。 林言自来到斐府便和斐自山住在一个院子——斐府边缘的位置,几间小房,里面大半都是堆书。 早早完成清晨的课业,做师父的也大方允他去玩,自己回去补眠。可先头说过,林言与师父住一个院子,师父在屋里睡,他怎么敢在外面玩。 索性一个人出去,倚在墙根底下,自己去看那些不为‘读书人’喜欢的书卷。 斐自山的藏书不止于科举的圣贤,神鬼精怪,游记奇谈均有涉猎,随意林言去看。这会林言翻过一个故事,黑字缭绕,故事精彩,却叫他自觉没意思起来。 靠着墙坐下,林言望着天。这会太阳还不照眼,温吞的淌着黄,把一旁胖嘟嘟的云彩也晕染一片。 这让林言想起从前总和姐姐玩的‘看物提诗’的游戏,一面想着,一面就把那滚滚而来的厚云看作几颗李子。 李子有什么诗篇?若是姐姐,一定随口就能说出来。可他总得在这里,至少,至少不能叫别人觉得他撑不起才是...... 不知道姐姐现在做什么呢? 林言这样想着的时候,一个李子从他的头顶落下来。 “你砸了人可怎么好?” “对不住,没砸着吧?”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来,林言抬头,在墙头看见一张笑着的脸。那张脸的主人见他看过来,笑嘻嘻的,伸手挥一挥,又扭头招呼另一个人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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