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羹尧灰头土脸地回扬州驿馆禀报,眼看那提前定好的筹款宴席日期将近,胤禛扶着脑袋,只觉得头疼得厉害。 “若不是没走水路,便是使了障眼法。”年羹尧惯会审时度势,磕磕绊绊地解释,“臣……臣再带人去贾大人府前守着,若是他的信递到了京里,那紫禁城的那位必定要回的,咱们这回一定能等到!” “筹款宴就在明天中午,帖子早都发下去了,万一到了时辰,你还不能将回信带过来,怎么办?”胤禛脸色发青。 年羹尧委顿下去,“臣……” “好,就算回信来得也很快,那贾雨村糊弄得了你第一回 ,便能糊弄得了第二回,”胤禛扶着桌面说,“就算你人在贾府门口守株待兔,若是送回信的再使个障眼法,你可敢保证定能识破?” 年羹尧不答话了,闷了半晌,跪地道:“雍王爷息怒,臣再想办法。” 可这么一来二去,实在也没有旁的办法了。胤祥这几日也在琢磨,真到了山穷水尽之时,就去查一查兆佳福晋信上提及的那桩案子,就算没帮助,也损失不了他什么。 “年小将军,”他压低声音开了口,“此去应天府要多久?” 年羹尧不知道他为何这么问,惶然答,“若是眼下就走,马程快的话,到了明日一早便能一个来回。” 胤祥拱了拱手,“那我便借小将军两匹快马一用。”然后扭头向胤禛解释道,“四哥,事态紧急,我也不便向你细细解释了,我这就去一趟应天府贾雨村曾任县令之地,若是明日筹款宴前能赶回来,那么事情仍有转圜余地。” 胤禛素来最信十三弟,见他神色如此诚恳,便也没多问,只说:“十三弟放心去,我在此处等你。” 胤祥点了点头,出门撩起袍角,就上了年羹尧带来的快马,调转马头,奔向滚滚红尘之中。 胤禛这一夜自当心急如焚,烙饼一样在床上翻来覆去,依他性子,是从不打无准备之仗,但如果胤祥此去无辙,便只能硬生生地接受扬州盐商们一人二百两的捐款了。 胤祥回到扬州驿馆的时候,是天将亮未亮之时。胤禛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去看,马累得跪趴在院中,胤祥发上眉上却布满露珠,点在乌发上,星辉一样,进了门,先从怀里掏出一轴卷宗,塞进胤禛手上,才去桌边拎了水壶往口里灌。 燕小进不讲究,只在井里鞠了把水,凑过来说:“四爷,我们十三爷这会可真是累坏了。” 胤祥垂下疲惫的眼,笑笑道:“四哥,我略翻看过,这一宗的确是冤案。”说完在原地晃了晃,他本来生得就瘦,平常看起来英挺俊朗,可再挺拔的人,哪经得住一天一夜的快马颠簸。 胤禛扶了他一把,面上生出一丝动容,“十三弟快去歇着吧。” 等胤祥歪在榻上沉沉睡去,他才将卷宗展开细看。原来当日贾雨村补授了应天府,一下马就有一件人命官司详至案下。是两家争买一婢,各不相让,以至殴死人命。 那卷宗里记明了原告所说,被殴死者姓冯名渊,乡宦之子,自幼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只他一个人守着些薄产过日子,因买了一个拐卖的丫头,先付过银子,而那丫头却又被拐子卖给了薛家,冯渊气不过,便去找薛家理论,企图夺取丫头,无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财仗势,众豪奴将冯渊竟生生打死了,凶身主仆已皆逃走,无影无踪,冯渊的家仆告了一年的状,却也无人作主。[1] “原来是薛家。”胤禛喃喃自语,薛家是金陵四大家族之一,亦是汉军旗包衣,如今任着皇商,在京中也颇有些脸面。 再往下看卷上所写,贾雨村不知得了谁暗中点拨,头一日还想着还冯家公道,到了第二日,竟忽然改了口风,虽然动了文书,发签拿人,但原凶已在京城,自然是拿不来的,奈何那冯家家仆也是忠心耿耿之人,贾雨村只得将薛家族中及奴仆人等拿几个来拷问,半日后衙役们却纷纷空手而归,只说薛家族中及奴仆皆暴病身亡,族中及地方上甚至递了保呈。 后头的事情就更加荒诞了,贾雨村竟然说他要扶鸾请仙,在堂上设下乩坛,堂而皇之地说:“乩仙批了,死者冯渊与薛蟠原因夙孽相逢,薛蟠已得了无名之病,被冯魂追索已死。”到了最后,只判薛家给了冯家一千两银子作烧埋之用,便草草了了这桩命案。 胤禛心中有了主意,掩卷长叹一声。幸好这案卷来得及时,不枉费他和老十三这一番苦心。 快到午宴时分,胤祥补了一觉,精神好了不少,换了身黛紫色的氅衣,走在扬州满城的翠色里,整个人宛如清鹤一样。胤禛在前头领着,踏入那间酒楼,当中一个拈了八字胡的中年男子走过来作揖,“四爷和十三爷仪表堂堂,雨村手上公务多,今儿才得以相见,果真天家气象!” 明明是他一直推脱着不来见,此刻又说自己忙,为人真实虚伪得紧那!胤祥和胤禛心知肚明地对看了一眼,胤禛四两拨千斤地说:“贾大人何必如此客气!今日我与十三弟备下酒席为河患筹款,贾大人愿意拨冗前来,实乃荣幸。” 几个人拥簇着往楼上厢房里去了,后面跟着乌压压十来个盐商,胤祥留到最后,眼见一众侍儿端了茶盏过来,便趁着众人不备,将事先准备好的那张写了“冯渊”二字的乩条,塞进了贾雨村的盖碗里。
第44章 紫禁城,阿哥所,端本宫。 绿杯从食盒里取出甜瓜碗来,放在妙玉手边案上。妙玉撂下手中书,从漆盒里捡了两粒盐梅洒在瓜碗上,分出一半放到干净碗里,推到绿杯跟前,示意她尝尝。 绿杯皱着眉头,狐疑地看那碗上缓缓沉入甜瓜汁水里的褐色梅粒,“主子,这么弄能好吃么?” 妙玉一把夺过银匙来,挑了挑眉头,“傻子,好吃呢,你不吃就都是我的了。” 雨后的瓜似乎显得比平时更甜,她吃完最后一口,余酸还残留在牙齿之间。拈着话本从窗下歪回纱帐中的藤席上,夏日太漫长,不知怎么就睡着了,满屋里之声院中淡绿的树阴,不慌不忙地映照在纱窗上。 睡醒的时候,绿杯递了张信笺到跟前。 “是十三爷的回信?”妙玉手肘一撑,从藤席上坐起来。 自从知道胤祥此去江南筹款,面临的最大难题人物是贾雨村,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一股脑儿将葫芦案写到信中送至江南,也不知道帮上忙没有,她还挺好奇胤祥会怎么回复她的,会不会好奇她是怎么知道那桩案子的呢? 可展信一瞧,信笺薄薄一张,纸上寥寥数语。先是向她表示感谢,然后说冯渊一案果然是贾雨村所恶往事,以此为彀,果然他当场表示捐款,后众盐商也跟着捐出大额钱款。 妙玉心里直犯嘀咕:这人信怎么写得像汇报材料,冷冷淡淡的。 再往下看,末了一句,如今钱款已经筹到,他要和雍亲王一起运粮去河南灾区,并在那里盯着河工修建河堤。 她将信笺背面翻过来,哪知这人说话也戛然而止,到此处就没了,她还以为胤祥至少会客套两句,怎么起码的关心都不提一句。 妙玉想了想,决定破罐子破摔,“我就不信了,绿杯纸笔伺候,我再给他修书一封!” 绿杯欢快地“嗳”了一声,铺开一张雪浪纸,又将湖州笔蘸了徽州墨,递到妙玉手里。 说些什么呢?她琢磨了一会,本来打算托出贾雨村乱判葫芦案一事,借此当个人情,好让胤祥对她心存感激,但是胤祥不问她和侧福晋的近况,那便只有她主动说了。 既然打定了主意,提起笔来一挥而就,很直接了当,说她和瓜尔佳氏一切都好,只是最近那贾府大观园成立了书院,自己想去帮忙,手上却没有牙牌,请求十三爷应允。 私印咔哒一声印在信尾,按笔坐在案前掐指算了算,他说要去河南,只怕眼下快要到了,不如直接将信送到河南行馆好了。 绿杯很会意地笑笑,携了信往邮驿上走,虽然几近黄昏了,可是清风没有力量驱赶暑天的炎热,那西坠的太阳仿佛生了翅膀,飞旋在宫墙的琉璃顶上,不肯下降,她拿手遮在额头上抵挡日光,一路垂着头往东华门方向,全然没留意对面走过来三个怒气冲冲的皇子。 “你是哪个值上当差的,怎么这么没眼色?”一道声音朝绿杯嚷过来。 绿杯忙伏倒在地,瑟瑟发抖。张了张口,正要如实报出自己是十三福晋跟前的大丫头,却又想起妙玉平素对她谨言慎行的教导。 “回主子的话,奴才刚进宫,没留神冲撞了主子,给主子赔不是。”她把头垂得很低。 那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两道脚步声传过来,一个略年长的声音冷冷道:“十弟何必拿一个小丫头出气。” “八哥说的是,”十阿哥摸了摸自己的脑门,对绿杯说,“滚吧,爷今儿不跟你计较。” 绿杯长舒一口气,也不敢多向那三人看一眼,蒙着脸就往前头去了。 这边十阿哥摇了摇头,看向一旁累得气喘吁吁的九阿哥胤禟,哼笑道:“九哥啊九哥,这大热天的进宫,反倒叫你受罪了吧?” 胤禟瞥他一眼,“十弟有心思在这揶揄我,不如替八哥想想,待会儿怎么跟万岁爷说老四和老十三在江南的行径!” “盐商捐款都是白纸黑字,不是他们自己愿意的么?”八阿哥胤禩一脸深沉,嘴上这么说着,唇边却浮起不明的笑意。 十阿哥只好无趣地“哦”了一声,三人步履匆匆地到了乾清宫内,俱是一副殚心竭虑的模样,额上汗水也未干,便拜在西梢间暖阁前。 康熙和德妃正站在窗前欣赏一盆奇兰,听到太监禀报,扭头便看见他们三个气喘吁吁地赶过来,略带不快地请德妃退去,然后掸了掸龙袍的袖角,挨着书案边的椅子坐下,“你们三个不在府上纳凉,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十阿哥仗着母妃家的势力,向来做惯了出头鸟,“汗阿玛,四哥和老十三在江南捅娄子啦……” “十弟,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胤禩打断十阿哥的话,拦在他跟前,从怀里掏出一本奏折,躬身递上去,“四哥和十三弟在江南赈灾修河,原本是功德无量的好事一桩,只是江南巡盐道贾雨村递了折子上来,说四哥在江南行事……略有些急躁。” 康熙一声不吭地盯着胤禩,这是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汗阿玛请看奏折,”胤禩顿了一下,“四哥他们在扬州逼着那些盐商们捐款,就差让灾民上门闹事了,这样的手段,怎能是治国之道呢?”他舔了舔唇角,抬眼窥向天颜,才沉声继续说,“不过再怎么说,也难得四哥和十三弟的这份心。” 九十两位阿哥连声附和了两句,康熙脸上现出淡淡的不耐烦来,将手上折子阖起,往桌案上一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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