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味是谎话,这个恶劣字眼只是他的小小报复而已,毕竟她的身上确实弥漫着一股违和般的气味,算不上多么难闻。 非要形容一下的话,倒有些像是封闭了太久的木制衣柜,用力敞开时从门缝之间溢出的沉闷味道——这便就是死亡的气息吧,他想。 “我是在平家与源氏战乱起义时出生的,那是九百年前的事情,对于你这种小孩而言太过久远,但我死去时只比你年长几岁。我的身上不会有老者的腐烂味。” 她笑了,眉梢却悄然压低了几分。 “留在她脑袋里的记忆果真没有错,这一代的六眼被宠爱得太厉害了。根本就是个性格恶劣的家伙。” “诶?”他毫不掩饰地吐着舌头,“继身体之后,就连我妹妹的记忆你也打算一道偷走吗?这样一来,你的罪行可就要翻倍了哟。等着把监狱蹲穿吧,晓小姐。” 这回他倒是心甘情愿说出“小姐”的称呼了。 “没有偷走。记忆是刻在身体里的,我只是恰巧看到了而已……知道吗?你的妹妹向你藏起了一个很阴暗的秘密。” 五条晓忽然眯起眼,笑得就像是稻荷神社门前的那两只狐狸神使,话语也变得如同狐鸣般的蛊惑了。 “需要我告诉你吗,六眼?” “感谢你的好意,但是不用了。”他做作地躬了躬身,难得礼貌到了极点,“我和你还有地上的那具尸体不一样,对别人的东西不感兴趣。不管是偷走别人的身体还是性命,都不是我爱做的事情……这就生气啦?脾气很差嘛,你。” 沉闷气味与他的嗤笑声,尽数被惊鸟铃的声响震碎。 似乎只是在眨眼之间,天沼矛尖锐的三角矛尖伫在眼前,几乎将要触及视线的边界。垂落的红色符咒微微动荡,漫着一层奇异的浅色微光,许是直到此刻回到了主人的手中,才终于迟钝地开始发挥效用。 至于这几张符咒究竟有着怎样的作用,五条悟倒是没能看出来。 这上面的咒文与图案实在画得太过蹩脚,也实在难看,陈旧得足以追溯到千年以前。对于它是否真的还能起到作用,他持怀疑态度。 所以根本不必躲开,也无需后退。五条悟早已扬起了嘴角,因眼前人的笑容之中裂开的些微愤怒心绪而感到了一丝悄然窃喜。 这样才像阿怜嘛。他想。 在悄悄一个人生气的时候,她就会露出这种这幅模样,试图藏起真正的心情,但总能一眼被他看穿。 “收起你的不敬,他不是你们定义的‘杀人鬼’。” 很平静地,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将沉沉地落向这片土地。 “是为了履行我许下的承诺,我的哥哥才努力地让我重新降临于世,也顺利把六眼带到了这里。他会为自己夺走的生命而忏悔,轮不到你向他断罪。” “好的好的~” 轻快应声落在要挟般的话语之间,五条悟完全没有将她任何心情放在心上,依旧满不在意的。 “你意外的居然是个好妹妹耶。”他甚至还能发出这般深切的感悟,“不过和我的妹妹比起来,还是差了一点点哦。就这么一——点点!” 他捏起手指,凝聚在指尖之间无比渺小的空间里,藏着永远无法触碰的无限。 在他看来,这就是她们的差距了。 还以为自己如此有趣的论调足以得到五条晓更恼怒的回应,再不济至少应该得到她的哼声吧,可她却早已恢复了那副不近人情似的平淡模样,实在无聊。于是五条悟也失去了刻意的逗趣心情。 他想,是时候要说起正事了。 “这个结界是你用肉.体搭建的吧?很精致,就是有点恶趣味。目的你可以晚点告诉我,现在这不重要。总之,这家伙用他的术式,”他漫不经心地指着草地里的尸体,“把结界里留下的你的咒力和意识拉进了这个……怜的身体里。到此为止我没有疑问——当然要说意见的话那肯定存在的,但你八成不乐意听那我也懒得说。我现在问题是,她的意识去哪里了?” 肉.体、意识,人类的构成。 五条怜的身体里被塞进了千年前的亡灵,术式将不相符的元素紧紧牵扯成为一个完整的生命。 可以确信的是,在白色影子飘来之时,五条悟切实地见到了五条怜的意识,但在回到她的身体之前,却被六眼驱逐了,随后便去往不知何处,存在与否也已不可知晓。 倘若能夺回意识的话,那么…… “不知道。是他完成了一切,不是我。”她尽情袒露着自己的无知,“我的身体早已瓦解,从数量上看,永远只会缺少一副身体。说不定她就在他的身体里。如果我是了的话,我会这么做的。” “会让她的意识和尸体一起腐烂?” “是让她活着回来。”她微微偏过脑袋,“了不会伤害这个孩子。他曾经保护过她。” 五条悟知道她没必要欺骗自己。同为六眼,他也不太想故意去质疑她的话。但这番发言毕竟只是站在五条晓自己的立场上说出口的,充斥其中的名为“妹妹”的主观色彩,根本不可能为其添上可信的标签。 “知道吗,在家畜出栏之前,农场主也会积极为它们治病哟。”他自顾自地嘟哝着。 “我不知道,你说的这句话我听不懂。但我现在不想听你再念叨着关于你妹妹的事情了。你要知道,我出现在这个时候是有意义的。” 地面传来动荡,切实而猛烈。听到了天地崩裂的声响,野兽嘶吼从遥远的尽头传来,却又近得仿佛就在耳边。无法确认方位,它似乎已落在了身旁的任意一处,分明身旁空无一物。五条晓骤然绷紧了身子,异色眼眸扫过周围的每一处,不自然地抿紧了唇。 “我的结界快要瓦解了,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沉声着,她说,“如果你不帮我的话,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 她挥动天沼矛,朱色符咒的残影指向天顶的漏洞。光已不再从此处落下,灰绿的天地逐渐黯淡,仿若黄昏将至。 “现在,我们去狩猎天灾的诅咒吧。” ■■■ —记录:平安□□年七月初七,京都,五条宅— 五条家迎来了年轻的家主。并非十五岁的你,而是十五岁的晓。 这个事实,你不觉得惊讶。六眼必然会成为五条家的统领者,这也是既定的事实,如同融化的黄金一般,自然而然地镀在了本应由你继承的既定命运之上,灿烂而厚重地将你完全笼罩,落在他人眼中,便只剩下了这层珍贵的纯金。藏在镀金之下的东西,谁都不会再多在意了。 你想你也没什么好嫉妒的。 这可是六眼——暌违数百年的奇迹。她会轻松地超越加茂家的咒术师,也能肆意将禅院家的那几个势利眼的家伙踩在脚下,带领这个家回到最繁盛地时代。这都是你做不到的。 若是你当上了家主,这个家会变成什么样呢?懦弱地接受日渐式微的事实,悄无声息般却无比急切地静待着六眼的降临吗? 没有发生的事情,你想象不出来。你也不知道五条晓会带着家族走向何处,未来之事你可窥见不到。 不过……六眼真的有那么了不得吗? 上一位降世的六眼在三百七十二年前,久远得你只能听下人们谈论他的历史。 这一代的六眼就在你的眼前,你好像没能从她的身上看到什么特别的。 这一刻也在偷偷瞄着五条晓的你,这么想着。 非要说的话,你确实说不出她的特别,倒是能细数出不少缺点。 写得过分狂放的毛笔字、总是对五条家传统习俗提出的习惯性质疑、永远不会称呼你为“哥哥”,只叫你“了”,剪短而果断。 还有,在你向她传授家主应当习得的知识时,她自然而然摆出的失神模样,也是在你心中的她的缺点。 父亲已经去世了,由曾作为继承人而培养着长大的你,将关于家主的一切尽数教给六眼,这是你应当做的事情,五条晓也心知肚明。可不知是你的能力不足,还是她对如此死板的安排提不起兴趣,就算是一同坐在书桌的两端,到了最后,总会变成两厢沉默,正如此刻,直到她的赤色眼眸撞入视野之中,这份沉闷才碎裂无踪。 “为什么又在看我?” 她的疑问很像陈述。 被如此直白地戳穿,难免叫人心虚。你慌乱地收回目光,视线也差点因此颤抖:“没什么……倒是你,盯着那把咒具做什么?” “觉得它看起来很奇怪。”她提起角落里的长矛,惊鸟铃摩擦出微弱声响,“不像是真正的武器。” “天沼矛只是在祭祀时用的咒具,的确不是用来袚除诅咒的武器。” “向谁祭祀?” 她总是提出的疑问也是你所认为的她的缺点。 “当然是向稻荷神。”你告诉她,“在年末的最后一天,向她祈求丰收与平安,这样来年就能顺顺利利的了。” “世界上没有神。” “……诶?” 如此果断的否认,直白到你差点呆住,下意识说出的“肯定有吧”的反驳话语,也变得踟踟蹰蹰,完全被不确信填满,仿佛从最初起你也不相信神明的存在。 “你见过神明吗?”她又问。 这也是你无法确信的回答,依旧支支吾吾:“呃……这个嘛……应该是,还没有见过的吧。” “向神明祭拜了,也会有不顺利的荒年出现,是吗?” “……是的。” “那你为什么会觉得神明存在?” 你的视线早已从她的注视之中滑走。对她正面对话的勇气,也彻底瘪下去了。你觉得自己根本不是坐在椅子上,倒像是搭在椅背上的一块薄布,软趴趴任人摆布。 她总会让你陷入这样的境地。 说不定在六眼看来,你相当无能吧。 到了最后,你都不知道你说了什么。可能是类似于“毕竟世上有诅咒存在,所以神也一定存在”这种傻话吧。 她的回应,你自然没能听清。说不定她都没有应声,因为她的目光又落回到了天沼矛之上。 “明明是个漂亮的东西。”她自言自语着,“不派上用场可不行。” 美丽却无用的这把咒具落到了她的手中,锐利且毋庸置疑般刺穿了所有人的抵触声,年末的祭祀就此也消失无踪。随即而来的第二年风调雨顺,诅咒也稍稍减少了些,尽数斩杀于天沼矛之下。 正如五条晓所说,神是不存在的,不必再祈求神的庇佑。 代替无法窥见的神,她将护佑未来五条家每一年的安宁。对六眼而言,这仿佛也是既定的未来。 ……如今想来,你总以为那个可怕的称谓是在天灾来临之时才落在她身上的。到了终末回忆的这一刻,你莫名意识到,或许在信仰消失之时,人们就已说出那些字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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