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身向地底的洞口望去,见到的依旧是灰绿色的山中洞窟。两具尸体躺在草原,一切尽是熟悉的镜像反射。 “我以前见过一种玩具。大小不一的棋子整齐放在方形的板块里,其中只有一块小小的空格,需要想办法移动棋子,只将其中最大的那一个挪出板块。” 她轻轻踢着脚下的土块,伴着喀啦喀啦的声响,碎石在数秒钟之后才坠向地面,将高草压出小小的凹陷。 “我的结界就是无限大的这个玩具,只有我的尸骸存在的空间是真实的。除此以外的空间,全部都是基于真实世界的映射,只是看似一样,实际上大小与位置完全不同,所有的空间都在随机变换,不存在既定路径。除非抵达真实空间,否则它永远不可能逃出去,直到耗尽全部的力量消失在这里为止。” “把它困在这里、等待它自我消亡。这就是你的计划?” “没错。” “但既然我们现在就站在这里,当然意味着,你的首要计划失败了。” “……对。” 不想承认,可惜这就是事实。 原本期待着和平盛世到来,只要人们对饥饿的渴求不再那么强烈,失去了怨恨源头的饥荒诅咒必然会在无穷变换的结界中耗尽最后的一丝咒力,彻底变成不被铭记的历史。虽然这办法有些过分理想主义了,但考虑到五条晓所在的时代并无“理想主义”这一说,所以她当然也不可能是纯粹的理想主义者。 其实她的计划推进得不算太过艰难。这个精妙的囚笼在最初就成功阻断了一切憎恨的涌入,也顺利熬过了数百年的纷争,饥荒始终在她的结界之中盘旋,如愚蠢的苍蝇般寻不到——也不可能寻到出路。 她期望的平和也在这数十年里降临了,倘若没有意外,再过几百个夜晚,饥荒就会如她设想的一般,在无数次的逃脱尝试中自我消亡。 “可是那件事情在去年发生了……好像叫金融危机,对吧?”她蹙起眉头,很费劲地思索着,“我不太理解这个概念,但我知道人们对财富的渴求和家产破灭后落入的绝望境地,那些痛苦全都被这家伙吸收了,它的一部分得以逃逸……也许是因为我的结界维持了太久,不可避免的稍稍弱化了一点吧。” “看来都是你的错嘛。” “倒是你来试试看呢。”她挤出很客气的笑容,“我已经足够努力了。金融危机这种意外,无论是谁都没办法预见。” 他咕哝着摸摸下巴:“要我说,华尔街那群家伙应该能行吧?” “不要说我听不懂的词。” “没问题。” 嘭——松软却也干脆的声响,他们跳落到这一处崭新的山之空洞中。尚未窥见蝗虫的踪迹,不知道究竟是逃到了什么地方去。也有可能依旧蛰伏着,只待他们踩中它的陷阱。 不过,对于蝗虫是否能够成为一个合格的猎人,五条悟还是心怀疑惑。 “我有时会想……”她小声说,“究竟是这个咒灵引发了饥荒,还是因为饥荒的出现,才诅咒从让民众的怨恨脱胎而出。” 五条悟轻轻叹气,无奈地耸肩:“这简直就像是在问,究竟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对吧?” “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我还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我认为先诞生了鸡。” 耸起的肩膀僵在半空,这可实在不是五条悟希望的话题走向。 “不是……拜托。”他都快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我不是真的想要知道你对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看法。” “那你应该说得更直白一点,而不是抛出了疑问却不希望对方予以回复。” 咦,反而变成他的错了? “是你太死板了吧。”他毫不留情地把罪责推还给她,“怎么变成我不够直白了?” “你是个不直白且性格很烂的家伙,这个印象已经刻进这孩子大脑里了。难怪会被她记恨。” “说的什么胡话。阿怜怎么可能记恨我。” “如果你更愿意相信自己的话,我不会有意见。” “你的性格绝对比我更烂啊。” “谢谢。” “这不是夸奖。” “……也还是谢谢你。” 果然这世上不应该同时存在两个六眼。他想。 ■■■ —记录:平安□□年六月十三,京都,□□□— 应当如何去形容一场灾厄的到来呢? 假使是地震或是山体的倾塌,那将是分外突兀的一次降临,谁也不可能遇见,直到地动山摇的恐惧感骤然袭来。随后便是徐徐蔓延的痛苦,渗入破碎的房屋与断壁残垣之下的死亡之中,是直到多年之后依旧会心生恐惧的噩梦。 你遭遇的灾厄并非地震,也不是山之倾倒。在回看过去的现在,你当然意识能够早早地到异常的预兆,也大可以在最合适的时候做出更明智的决定。可正如你所说,你所看到的只是过去。 最初看到的是蝗灾。 这种不知饱足为何物的贪婪虫豸从暮春的四国飞来,如同深绿色的影子,细细密密地盘踞天空,织成看不见的网,笼罩在春末的麦子上。待离去时,庄稼抽出的嫩芽早已消失无踪,之余下一节光秃秃的茎,被日头暴晒了一个午后便化作枯黄色的尖刺。那时人们有些担忧,但尚未绝望。 蝗虫过境,这事儿不算少见,幸好前两年皆是丰年,还不至于就这么耗尽口粮。佃户也庆幸着蝗灾未在秋收时节来临,心想在春日走到尽头之前,尚且还能再种下一拨庄稼。虽然收成会晚一些,但也不打紧。 夏日起,连月的曝晒将土地崩裂,偶有的阵雨根本无法滋润这片大地。枯死的庄稼将理想的收成斩半,饥荒从冰冻的土地中萌芽。 真正的旱灾来临了,从一向风调雨顺的京都蔓延至这座巨大岛屿的海岸线。不知蛰伏在何处的蝗虫总会在将要收成之时涌出,丰年的余粮只撑了不到一年便消耗殆尽。 在这场灾厄持续的数千个日夜里,你见到无数个枯瘦得如同骨头的人行走在街市上,那模样分明像是游魂野鬼。饥饿的百姓会敲响宅邸的大门,晃荡着手中的破碗讨要食物,那浑圆突出的眼球被渴求与饥饿填满。 他们伸出骨架般的手,向他们所知道的京都望族五条家予以祈求。 “回去。” 铃音穿破哀戚之声。六眼似乎听不到那些哀求,宛若无感情般立足于饥饿的人群前,冷漠却也坚定。 这里也不会有多余的粮食,她对他们说。 事实落在饥民的耳中,也只会扭曲成更为自私的咒语。恭顺的祈求很快就变成了咒骂,愤怒而恶毒,飞扬的唾沫星子坠向土地的裂缝,却不能滋养这片干涸的大地。 五条家的恶鬼、自私至极的女人、将他人的骨头尽数榨干以慰饥饿的望族,就是你们这种富人才最该饿死! 从喉咙中扯处的尖锐声响不像是人类的话语,他们甚至想要直接冲破大门,恨不得将宅邸里的一切啃咬殆尽。 “倘若对这一切都觉得怨恨的话,就去天皇陛下的御前痛骂吧——质问他为什么躲在屋檐下什么也不做,而不是向你们认为应当担起责任的五条家问责!” 这是在布下结界之前,五条晓说给他们的最后一句话。恶毒的骂声当然也不会因此消失无踪,那些声音已然扭曲成了真正的诅咒,盘旋在所有人的门前。 如果你是家主,你想你不会做出与她一样的决定。但这绝不是出于恻隐之心,也不全是苦苦哀求的模样让你无法不动容。你只是无法忍受那般痛苦的哀嚎,也做不到在百姓的辱骂中忍耐着度过每一天,即便五条家的情况也并不比任何人优越。 饥饿也弥漫在你熟悉的家。 为了抵御无法预见的天灾,预留足以度过危机的物资与财富是每一代家主都会做的事情。身处灾厄之中,没人知道何日将是尽头,每一步都变成如履薄冰。看着所有人迅速地消瘦下来,你很无奈地想到,咒术师实在不是万能的存在。 哪怕饥饿的诅咒降临,你也依然觉得身为咒术师的自己太过无能。 究竟是名为饥荒的诅咒诱发了这一切的灾厄,妄图从人们的痛苦中汲取力量,还是人们的饥饿和渴求诱发了这场灾难,已不可知晓了。 化形为蝗虫的咒灵从地底爬起,时而散作纷乱的飞虫,时而聚拢为可怕的巨兽,用万千只肥硕的手掌代替了足,支撑在荒芜的土地上,所行之处皆为废土。 不将其消除,未来一定不可能到来。这就是最现实的论断。 驱逐行动开始了。时隔多年,你再次拾起了咒术师的这重身份,与六眼一同立足于诅咒面前。 你所知晓的术式是解离。但要让你的意识与力量渗入如此可怕的咒灵之中,这怎么可能实现?哪怕只是想象一下,你都忍不住发出冷笑。 啊,你可不是在害怕——你一点也不怕,急促跳动的心脏也只是因为这一趟走得太匆忙了,和恐惧绝无关联,就是这样! 不过,要是解离到分散的一部分诅咒之中,由意识完全操控后,再尝试将解离的范围扩散至每一只蝗虫的分身,如此一来是否可行呢? 说真的,你没有把握,可现在的你也只能想到这一个办法了。 你闭上眼。你在漂浮。 耳旁是嗡嗡的声响。你扇动半透明翅膀,停滞般飞翔在半空中。有什么正牵扯着你,这股力量来自地底。你浑圆的眼球向下滚动,视线落向贫瘠的土地。 而后,你看到了。 从地下的裂缝中探出了无数只腐烂的手,冰冷地贴在你的脸上。拖拽着、拉扯着,妄图让你一同沉沦。挣扎无济于事,更何况你现在也只是虫子而已。 土地裂出的气味腥臭却诱人,沟壑之中也传来动听的轰鸣。 大地饿了。你也饿了。 想吃。 什么都想吃。什么都要塞进嘴里。 把肚子塞满,把大脑撑满。铁锈味是看不见的甘霖,奔跑在眼前的猴子是美味的兔子。你要吃掉,全都—— “了!” 有人在呼唤你。异色的眼眸注视着你。 颤抖在这双眼睛中的,是愤怒吗? “快回来!” 在她的眼眸的倒影中,你看到了一个怪异的人的模样……不。不是人。 由蝗虫凝成的虚妄的人形,那才是你的模样。 天灾的诅咒是难以操控的低劣虫豸。你轻而易举地被操控,如同你本就是被解离的那个木偶。 罪恶感——或是说羞耻感,从蝗虫的肚子钻回到了你的心里。几乎是在立刻,你意识到了,五条晓是那么轻松地看穿了你占据在蝗虫中模样。 那么她也应该看到了,你是如何解离到小猫的身上,站在肩头注视着她的模样。 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只是不曾对他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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